第五卷 十、忍將慧心費思量

尤靜嫻一色粉嫩嫩的春衫微薄,衣裙皆是寬敞的式樣,衣帶上的絲絛既不係墜子也不鑲珠,輕飄飄地垂落著,行動時便有些翩翩如蝶的風姿。我笑著讓她,“靜妃今日怎麽得空來坐坐。”

她怡然而笑,輕聲細語,“才剛來向太後請安,上次入宮倉促,還未來得及向娘娘請安。”

我客氣地笑,“靜妃非要拘泥這些禮數,倒叫咱們生分了。”

她低首,“娘娘客氣,妾身不能不懂規矩。”她轉頭看左右,“聽聞玉隱姐姐這兩日住在娘娘這裏,怎麽沒瞧見她?”

“真是不巧,玉隱才剛去了德妃那裏,說是要給朧月帝姬裁衣裳呢。”

她淡然笑:“玉隱姐姐很喜歡孩子呢。”

花宜捧了一盞“桂眉”來,我笑道:“也不曉得靜妃喜歡喝什麽茶,這桂眉不是什麽名茶,倒是難得茶葉裏有桂花香氣,靜妃隻當喝個有趣吧。”

她捧起輕輕一嗅,不由讚道:“好香,當真有趣得緊。”然而她隨手放下,歉然道:“娘娘勿要生氣,妾身不宜飲茶。隻可惜妾身沒福了,否則真想品一品這好茶。”

我忙問:“靜妃身子不舒服麽?可傳太醫看了?”

她臉上一紅,害羞別過臉去,“也沒什麽,太醫說了妾身有了一個月身孕,胎氣未穩,所以暫時不宜飲茶。”

她話音未落,隻聽畫屏後頭的隔間裏“哐啷”一聲巨響,似是衣架子倒地的聲音。我微微一驚,已見尤靜嫻疑惑的目光探尋了去。

槿汐聞聲而動,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嘴裏笑罵道:“這落櫻是才入宮的,竟這樣笨手笨腳,連個衣架子也擦不好,倒驚了娘娘。”說罷一閃身隱進畫屏後,隱隱約約聽得裏頭槿汐的嗬斥聲:“弄倒了衣架子也不快扶好,外頭兩位娘娘在呢,不許哭起來驚擾了娘娘。”

我心中狐疑,口中卻如常笑著向靜嫻道:“哎呀,當真是大喜事呢。”我一徑喚花宜,“快換燕窩來。”一徑笑道:“難為本宮也是生養過的人,竟沒察覺,真該打嘴了。”

槿汐若無其事出來,捋了捋鬢發,殷勤接過燕窩親自捧到靜嫻手中,又陪笑道:“小丫頭不懂事,都是奴婢管教無方,還望靜妃恕罪。”

靜嫻一笑置之,“新來的丫頭都有些毛手毛腳的,我們府裏虧得玉隱姐姐能幹,若換做妾身怎麽能看得住下人呢。”

我含笑道:“玉隱再能幹,也不及靜妃為六王誕育世子的功勞。等下玉隱回來我也得細細囑咐她要照顧好靜妃呢。太後可知道了?想必高興得很。”

靜嫻臻首微側,徐徐站起身來道:“還沒有呢。妾身今日來,是特地來向玉隱姐姐請罪的。玉隱姐姐是王爺所愛,又與妾身同日嫁入王府,總是妾身理虧有搶了玉隱姐姐的嫌疑,如今妾身又先有了身孕,想必玉隱姐姐會傷心,所以妾身特來負荊請罪。”

我忙道:“靜妃可是多心了。王爺和你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玉隱斷斷不會這樣想。”

靜嫻似是鬆了一口氣,複又坐下,左手按著心口,“是這樣就好了。”她曼妙眸光自我臉上緩緩劃過,無端讓我生出被霜雪侵染的寒意。她看著我低低道:“其實,娘娘是除了妾身之外第一個知道妾身有孕的人。”

我頷首,“本宮覺得無比榮幸。”

“雖說妾身想要向玉隱姐姐負荊請罪,其實更有一個極大的困惑想請娘娘為妾身解答。”

我淡淡含笑,“靜妃如今有孕在身,矜貴無比,為使妹妹安心養胎,本宮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慢慢靠近我,一抹粉色的春意停駐在我身邊緩緩坐下,全不似她此刻語氣的微涼如霜,“自妾身嫁入清河王府以來,一直聽聞王爺鍾情玉隱姐姐多年才納入王府,又極盡尊崇冊為側妃,玉隱姐姐也一朝飛上枝頭。王爺如此,的確是情深意重。”

我淡淡接口,“玉隱對王爺也是情深意重,自然,靜妃對王爺也是如此。”

“玉隱姐姐對王爺的好妾身自然看在眼裏。可是……妾身嫁入王府近年,留心之下卻也有些疑惑。”她側頭沉思,“似乎,王爺是很厚待玉隱姐姐,府中之事皆由她打理,也常常宿在她閣中,可是……王爺對玉隱姐姐的那種喜歡,並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歡。是遷就……是同情……妾身不知道,反正不是那種男女相悅的喜歡。”

我自自然然地“哦”了一聲,溫婉道:“孕中多思,本宮當年也是如此。或者王爺如今是鍾情靜妃多些,所以靜妃才會如此覺得,那更應該高興才是。”

靜嫻微微搖頭,唇角淒微的苦笑似零落的花朵,“王爺對妾身隻有同情而已,再無其他。所以也隻有妾身自己知道腹中這個孩子是怎麽得來的,妾身隻有那一次機會,也算是上天垂憐。隻是他當時便不算情願,恐怕如今知道有了孩子也不會高興的。”

“王爺膝下無子,怎會不珍視靜妃腹中的孩子呢?何況對靜妃而言,無論手段如何,目的都已達到,終歸是留住了王爺的血脈。”

她垂下眼眸,低聲道:“那是因為,妾身不能沒有這個孩子。隻有有了孩子,才能寄望王爺的心會留在妾身身上。妾身既然嫁與了王爺,自然不能眼睜睜瞧著王爺對自己理也不理。妾身已經用盡了辦法投其所好,與王爺談詩詞、論歌賦,可是王爺怎麽也都是淡淡的不涉兒女情長。直到妾身發現,玉隱也在這樣努力地投其所好。若是王爺真與外間所傳與玉隱姐姐兩情相悅,她又何須這般費力討好。所以,妾身開始疑心。”

我笑吟吟直視她,“靜妃好奇什麽?不妨說與本宮聽聽,本宮也好奇得很呢。”

她略一沉吟,露出沉靜的神色,“妾身開始疑心玉隱的婚事是一場精心布下的局。或許是玉隱自己要飛上枝頭變鳳凰想盡辦法要嫁與王爺,可是若真如此王爺大可不理她,更不必大費周章尊崇她的地位。所以,王爺這樣做或許是在借玉隱尊崇另一個人,而他接受婚事的起因是一張小像……”她話鋒一轉,“妾身起先以為那張小像是九王妃,畢竟當時皇上也對淑妃小妹青眼有加。可是九王妃既能嫁九王為何不能嫁六王,且她與九王這般恩愛,那必定不是的了。聽聞淑妃還有位閉門修行的妹妹,想來是心如枯井的人了。那麽……”

她隻是波瀾不定地望著我,眸底有猶疑的暗影。我粲然笑起來,“靜妃怎的不說了,本宮正聽得入味呢。”

她細細探究我的神色,極欲在我麵上尋出任何一絲破綻。而我,隻以略帶好奇的笑意相對。良久,她輕輕歎息,“妾身不敢再疑心了。再疑心,王爺便是滔天死罪。”

我驚歎一聲,急忙掩口道:“既是如此,靜妃妹妹可別再瞎疑心了,真叫人聽了害怕。”我當窗臨風,伸手拈過一片伸進長窗的翠色竹葉,道:“靜妃既嫁入宮中,本宮亦不妨把自己生存於紫奧城中多年的經驗講與你聽:疑心易生暗鬼,很多事,你愈多想,愈害怕,就愈加容易被人察覺生事。就譬如貴妃,她是諸妃之首,位高權重,但若紫奧城中的人與事她日日都要掂量揣測,盤根究底,她豈能像如今這般安享福壽。所以,不多慮者,方是智者。”

她蹙眉,大有忌憚之色,“但願如此。若此事當真,必定會為王爺招來殺身之禍,不堪設想。”

我頭也不抬,隻低頭撥弄著手指上滾圓碧綠的翡翠珠子戒指,淡然道:“無憑無據,當然不會當真。本宮說過,靜妃妹妹是孕中多思。”

她起身告辭,“好吧。隻當是妾身多思了。妾身如今是王爺枕邊人,許多事除了枕邊人,外人是瞧不出來的。王爺是妾身夫君,妾身一定萬事以他為先,決不讓王爺置身危牆之下。”

我盈盈含笑,“夫婦之道,這是應當的。”

她深深地望我一眼,似要從我麵龐上探究出什麽,然而她終無所得,眸中軟弱之情漸漸如霧彌漫,低聲告辭。

我見她身影消失於柔儀殿門外,才緩緩鬆開一直藏於袖中的左手,才發覺自己已是滿手冷汗。我的話,尤靜嫻未必聽不進去。然而,她已經有所察覺,接下來,又會是誰?這樣一個秘密,一旦被人撕破一角,所有真相都會難以保全。

正沉思間,玉隱豁然從屏風後轉出,凝視靜嫻離去的方向良久,喚我,“長姊,”她冷然吐出幾字,“這人留不得了!”

我回視她,無聲無息泯去手心的冷汗,心平氣和道:“你不要胡來,她腹中有王爺的孩子。而且她心中隻有王爺,不會做出傷害王爺的事。”

玉隱眼中有冰冷的殺氣,不相稱地漫上她小家碧玉般的溫婉麵龐,“尤靜嫻太過聰明,女人的心又最易嫉妒,我不能賭這樣的萬一。”

“是她嫉妒,還是你嫉妒?不管這孩子是怎麽來的,既然是王爺的孩子,你就不能動尤靜嫻!否則,以王爺素日溫厚的性子,你和他之間會就此決裂,永無回旋的餘地。你要細想,走到今日這一步你是何其艱難,你肯為了尤靜嫻滿盤皆輸?”我迫視她,“投鼠,也須得忌器。”

玉隱一開口,似吐出無數森冷的冰珠子,“我自有無需忌器的法子。”

那終究是清的孩子!不!不!我心中一急,連口氣也顧不得斟酌了,“你若真對他的孩子下手,別怪我不顧姐妹情分!你別忘了,你是怎樣做成清河王側妃的?”

玉隱一愣,直直望向我道:“我怎樣做成王爺的側妃?”她眼中瞳孔激烈一縮,轉而笑道:“自然是姻緣天賜,也得長姊一心成全。”

我望著她富貴裝束,金玉錦繡,輕輕一歎,“玉隱,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否則,那張小像怎會那麽巧就落了出來?”

她睫毛劇烈一顫,如羽翼垂下,避閃著我犀利目光,“長姊與我玩笑麽?”

我搖頭,“我並不與你玩笑,也無心去計較。隻是尤靜嫻都會疑心的事,難道我從未疑心過麽?我隻是想著你是我妹妹,想著你對王爺一片癡心,但你若真動了傷害王爺血脈的念頭,我必將此事訴之王爺。你想一想,王爺能容得下一個拿著他與我的情分來步步算計的人?能容得下一個處心積慮害他血脈的人?”

玉隱脫口道:“長姊,你知道我一向最疼涵兒和靈犀!”

“他們倆是你外甥,你身為姨母,自然疼愛。”我緩一緩氣息,慢條斯理道:“尤靜嫻腹中是王爺名正言順的孩子,你也是這孩子名義上的母親,更該疼愛。”我伸手握一握她的手,是安撫,也是告誡,“甄家的二小姐,清河王的側妃,應當賢良淑德。”

玉隱眸中的殺氣漸漸縮小,凝成雪亮如針的一點,慢慢隱退到長長的羽睫之後,取而代之的是幾許惶惑與憂懼,幽幽垂下一滴淚來,囁嚅著道:“長姊,你一向明白我一片癡心,當時我也是糊塗油蒙了心,見王爺病中念著長姊,怕這樣下去終要出事,才動了小像的注意,想了這李代桃僵的法子。”她淒然道:“王爺總不成為了長姊孤苦一輩子,是不是?”她停一停,“方才我也是氣糊塗了,我既心疼王爺,自然不舍得那孩子。”

我緩下口氣,輕輕揮一揮手,“從前之事皆不重要,我亦無心再去探究。”我語重心長道:“方才我口氣急了,隻是為王爺打算也好,顧慮甄家也好,忌憚太後也好。太後器重尤靜嫻,這又是清河王府的第一個孩子,斷斷不能有閃失。你,要照料好尤靜嫻,也要懂得避嫌。”

玉隱臻首輕輕一點,算是應允了。她苦笑,“我真糊塗,竟然什麽都不知道!”

我看她,平心靜氣道:“這句話方才你已經說過許多次。”

她的目光牢牢定在極遠處的一點,似是茫然無措,似是若有所思。漸漸,她喉嚨裏漫出低低的嗚咽,“一語成讖,我真後悔我方才胡說。”她無措地瞪著我,“長姊,如果方才我沒有這樣試探你,這件事就不會成真,是不是?”

我看著她,心底微微生出憐惜,“無論你有心無心,事已至此,隻顧著日後吧。”

不出幾日,尤靜嫻有孕的事便傳遍紫奧城,宮內宮外無人不知。連去請安時亦見太後唇角含笑,“當真是難得的福氣,與隱妃的事固然是一段佳話,終究是靜嫻有福氣拔了頭籌。”彼時玉隱、靜嫻與玄清皆在座上,玄清略略尷尬,回頭望了玉隱一眼,眼風的末梢卻在我麵上拂過,那樣涼涼的觸覺,似無奈拂動的風。

終究還是我起身先向他道賀:“恭喜六王,恭喜靜妃。”又向太後笑道,“太後為六王的子嗣懸心多年,如今也可安心了。”

太後含笑頷首,也便留了玄清等人在宮中用膳。我思慮著相見不宜,靜妃亦道“身子乏”,便也早早告辭了。三人並肩而去,走了十步開外,玄清隨著靜嫻的步子,玉隱漸漸被落在後頭。二人齊行,玉隱隨後,我輕輕歎了一口氣,再無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