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隔著厚重的毛氈帳子,孟采薇都能聽到秋黛聲音裏的訝異和羞憤。不用說了,料必是“仇康”在外麵聽牆角,結果猝不及防,被跑出來的秋黛撞了個正著。
而今秋黛並不知道“仇康”的身份,瞧見他聽壁角,十有八|九是當成了猥瑣男,況且這個時代的審美跟現代還有點差別,孟采薇看著金屬麵具還覺得有點小酷,秋黛這樣典型的兩家少女眼裏,那就頗有點邪性在裏麵了。
秋黛厲聲詰問,孟采薇卻並不出麵解圍,隻想看“仇康”自己怎樣化解。
帳子外,男人的聲音忍了片刻才響起,“姑娘不要誤會,我是來向夫人說我們安排的。”
秋黛擋在帳子前頭,根本不肯放仇康進來,矮矮個子,卻使勁挺胸仰頭,衝著“仇康”使厲害,“那怎麽是你?怎麽不是許副將來?”
“仇康”又是停了片刻方開口,聲音裏的耐性,顯然已經變得稀薄不少,連解釋的字眼都顯得十分敷衍,“許副將有別的事情。”
孟采薇在心中暗笑,猜測這恐怕就是裴少嵇好脾氣的極限了,若是對上旁人,恐怕他還能再忍一會兒,畢竟做戲要做全套,他既然有謀劃,就注定要忍這上麵的苦頭。可偏偏遇上的是秋黛……自己家的婢子,裏麵又是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這婢子非但站在他麵前橫挑鼻子豎挑眼,還攔著他不許進去,想也知道,裴少嵇此刻心裏不知該多鬱悶。
“秋黛,讓他進來罷。”孟采薇見好就收,沒縱著秋黛多為難少嵇,站起身,親自把簾子掀開了,“秋黛,你去打些水,再找個兵士問問,能不能借咱們些柴火,燒點熱的,奔波好幾日了……我想沐浴。”
她說完,便禁不住瞥了眼垂首立在一側的“仇康”,兩人的目光再次短暫的交匯,對方眼底,那份瞬間的波動,讓孟采薇愈發篤定他的身份了。隻是,孟采薇沒多話,猶自讓了讓位置,“仇副將進來說話。”
地方不算寬敞的小帳子裏,孟采薇絲毫沒有表現出之前麵對“仇康”的拘謹和謹慎,她莞爾一笑,倒是灑脫得很,“仇副將坐啊,別客氣,你找我來,有什麽事?”
她的笑容已經很久沒有浮現在臉上了,尤其是這樣毫無負擔的笑容。麵具底下的“仇康”眉心皺了一下,望著孟采薇,竟是躊躇了一會才壓低聲開口,“是來與夫人商量一下去救侯爺的路線,許留已經定下來,想問問夫人有沒有意見。”
孟采薇刻意坐在了“仇康”的對麵,一張晶亮的眸子,透著說出不的放鬆感,仿佛之前的哀慟、擔憂、掛念,都隻是旁人因為不夠了解而產生的錯覺。真正的忠貞夫人,從沒有為繼子的失蹤而掛念過,甚至……全無所謂。
“沒意見,我是外行人,這方麵可插不上話,全憑許副將做主便是了。”孟采薇答應得灑脫又隨意,她抬頭去看“仇康”,果真,對方嘴角微微繃起,仿佛再隱忍什麽。
孟采薇有點擔心,生怕自己當真觸怒了裴少嵇,到時無法收場,可這是她能想到最快試探他的方法……也是她,決定最後一次的試探。“仇副將,許留忠於侯爺,有些話,我不好跟他說,坦白講,我有點後悔了。”
“後悔什麽?”
“去救侯爺啊。”孟采薇抬首,目不錯珠地追住“仇康”的眼神,“我千裏迢迢來到安西,實在累了,許留說侯爺沒什麽生還可能,我雖然惋惜心痛,卻也委實不願再讓別的兵士為他白白犧牲了。”
她說得唉聲歎氣,好似隨意,卻用餘光時刻注意著“仇康”的反應。沉靜的男人,麵孔依然保持著平靜,甚至沒有開口分辯一詞,但放在膝頭的手,已經不經意間,慢慢攥起。
這不是一個正常下屬會有的表現,若他足夠忠誠於裴少嵇,聽了這樣的話,至少要反駁解釋兩句,譬如這樣的犧牲是值得的,若他不那麽忠誠,或者是有幾分理解孟采薇,或多或少也會附和兩句,再者,他一向寡言,保持沉默也就罷了,可手背上青筋畢露,多半還是有幾分忍不下孟采薇的話。
怕是對自己愛人失望,也對這段感情的脆弱而震驚吧。
孟采薇也靜默了一會兒,才遲遲道:“其實,我早就不願做這個忠貞夫人了,名頭雖然好聽,可到頭來生活又沒什麽意思了……侯爺既然甘心在回鶻人手底下這樣死了,那我又何必多事救他出來?沒的還連累他丟了個忠國忠君的名聲。”
這樣一番話,說起來雖然風輕雲淡,若是不知曉孟采薇與裴少嵇之間的關係,倒也算不上過分,寡居的年輕女孩,不願忍受這樣的日子,就算有禮法束縛,畢竟還有一層人情兒在。然而,同樣的話,落在裴少嵇這樣的當事人耳中,那就是叫人剜心的痛。
他一個人冒險在安西都護府行|事,為的還不就是將孟采薇從這樣禁錮中解救出來。孟采薇非但不懂他的用心良苦,卻還在“他”身陷囹圄的時候說出這樣不痛不癢的話來,任是哪個男人,都無法咽下這口氣。
終於。
“孟采薇!”
安坐在女孩麵前的男人勃然大怒,蹭地就站了起來。
孟采薇卻是無所畏懼,慢慢地仰起臉,適才還情緒平靜的一雙眼,便在裴少嵇脫口喊出她名字的一瞬間落下淚來,“少嵇……”
她輕輕念他的名字,沒有解釋,也沒有辯白。
而也就是這樣簡單的兩個字,讓裴少嵇一下子反應過來,她早猜出了他,這是拿話激他來了。
原本還滿心惱怒,隨著她這一聲軟|綿綿的呼喚,裴少嵇的怒火,也就慢慢熄了,有心想再數落她兩句,卻不防,孟采薇忽然站起來,不管不顧地往他懷裏撲去,一頭撞在了他胸口。裴少嵇本能地伸手擁住她,有心想將她扶住,誰知道,孟采薇卻是拚命踮腳,還想再貪一個吻。她昂著首,微閉了眼,淚卻還從她的眼角往下淌,裴少嵇心裏軟得不像話,便不自禁微微彎了點身子,一手將人攬得更緊了,另一手則鉗住她肩,接著覆吻而上,掌握了主動權,“采薇……”
分別太久、思念太久又忍耐太久的一個吻。
裴少嵇從不知道一個吻而已,也可以吸引他這樣投入,就好像這世間再沒有其他事情可以讓他能付諸這樣的熱情,隻想這樣抱著她,一輩子,一生一世,還談什麽男兒抱負,家國天下?
隻是,太投入也有投入得不好……
“啊!!”隨著哐當一聲,和女子的尖叫,裴少嵇再不舍也隻好與孟采薇分開一些距離,兩人同時側首,但見秋黛一臉錯愕地站在門口,腳下,是打翻的水盆……
“姑、姑娘……”秋黛也顧不得收拾地上的東西,直跑著扯開了還在裴少嵇懷裏的孟采薇,然後以一種保護的姿態橫在孟采薇麵前,虎視眈眈地盯著仍然戴著麵具的“仇康”,“你在做什麽!!!!”
看著秋黛歇斯底裏的樣子,孟采薇便忍不住抿唇笑了出來,可她偏偏不開口解釋,隻歪著腦袋看裴少嵇,一副標準的幸災樂禍的姿態。
裴少嵇也知若要瞞怕是瞞不住了,不過倒沒什麽遺憾,畢竟,他喜歡的人這樣聰明,這樣了解他,這樣一眼就能認出他來,也不失為一件壞事,“是我,秋黛。”
他伸手摘下麵具,久違的麵孔出現在兩個女人麵前。
“侯、侯爺……”
秋黛在裴少嵇手上,那是有前科的,是以,旁人對裴少嵇的畏懼度如果有十分的話,秋黛心裏那就得有個二十分,“侯爺……奴婢僭越……”
不過是露了個臉,還沒怎麽責問,秋黛自己就已經腿軟得跪下來了,裴少嵇淡淡地“嗯”了一聲,剛才在外麵賠小心的姿態,全然不見,“你先下去吧,這裏放著,一會再來收拾,我和夫人還有幾句話要說。”
幾句話要說?
秋黛白著的臉又慢騰騰地變紅了,說話要離那麽近哦?她雖然還是沒出閣的姑娘,卻又怎麽會不明白剛才侯爺和自家姑娘在做什麽?還夫人,誰是你夫人哦!
暴露了身份以後,久別重逢的兩個人,仿佛很難再老老實實地坐在一起說話了。
秋黛走了沒多一會兒,小情侶就膩歪著抱到了一起,孟采薇靠著裴少嵇的胸膛,兩人雙手交疊,握在一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兩個人都是經曆了一場失而複得,因此這份舍不得撒開手的情緒,就顯得愈發濃鬱起來。
“所以說,連孟大哥也是你安排好的人?就為了把我哄到安西來找你?”
孟采薇交代了自己是如何發現他偽裝以後,作為交換,裴少嵇也隻得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我一開始並沒想瞞住你,隻是思慮再三,總怕中間會暴露什麽馬腳,一旦被皇上察覺,咱們兩個人,休說在一起,隻怕性命都難保。”
又是被俘虜,又是禦賜封號的夫人想改嫁,此事牽涉太廣,名聲又實在難聽,孟采薇倒不怪裴少嵇出此下策,“那到底有沒有人被俘虜?我在京裏的時候,連趙煊都急得很……總不會,你連他都收買了?”
“是我,一開始我確實被回鶻人帶走了,不過也都是有意為之,許留和仇康兩人接應,很快就出來了,現在那邊安插了一個兄弟頂著呢,回鶻人暫時還沒使出什麽手段,也不算委屈他。”裴少嵇簡單交代了下局麵,又道,“隻是我沒料到你這麽快就認出我來……後麵的事,還要你配合。”
看著裴少嵇臉上的表情有點無奈,眼神裏卻是暖的,孟采薇忍不住笑,也不管裴少嵇究竟在說什麽,隻是一雙手將他握得緊,他還在她身邊,安然無恙的,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
“你要我做什麽就是什麽了,不過,你得告訴我,這件事結束之後,我們是怎樣一個局麵,我和你……”
裴少嵇反手握住她,力道比孟采薇用得要大多了,“我們會在一起。”
孟采薇僵了下,裴少嵇生怕她不信一樣,又重複了一遍,“我和你,我們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馬上要結局了嘎嘎嘎
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