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孟采薇不動聲色,隻是格外警醒起來。
她甚至開始有點後悔,怎麽就這樣沒頭沒腦地離開客棧,進了軍營。知人知麵不知心,少嵇固然與她說過,許留是可信之人,但誰又能保證,在裴少嵇前途未卜之時,這些人不會生出異心呢?
生出十二分的戒備,孟采薇一路都沒再多話,直到真正進了軍營,她才開口發問:“平日侯爺不在,你們都做些什麽?”
許留一路駕著馬車往裏去,始終沒有停下來過,聽到車內的聲音,許留方半側了身子,以便孟采薇能清晰地聽到他的答話,“原本按計劃,這個時候隻怕都該回京了,如今朝廷沒有旨意,我們隻能照常駐蹕,該訓練訓練,也不曾鬆懈過。”
這樣有條不紊,倒也可見裴少嵇昔日管束軍隊之嚴。
孟采薇沒再多言,掀起一邊的簾子,小心翼翼觀察著四周。
正如許留所說,士兵們確實是分成方陣,各自操練,雖然馬車進來,卻沒有人斜視以觀,隻有巡邏隊偶爾會瞥來警惕防備的一眼,見到許留駕車,便也沒多話詢問,徑自走開。
軍營裏的氣氛,果然還算正常。
不像主將在時人心安定,卻也並非是設有陷阱般,處處透著詭異。
馬車最後停在大帳之前,許留一邊擺了木墩子讓孟采薇下車,一邊解釋:“按照規矩,合該讓夫人住在這裏的,但是這裏麵又有許多軍事機要,如果貿然安排夫人住進來,隻怕會惹非議,因此隻能請夫人進去看一看,起居的話,還是要到別的地方去。”
孟采薇眉梢一挑,“你之前不是說,這裏空著也是空著,所以才叫我來麽?”
許留大概沒想到孟采薇會這樣不客氣地詰問,愣了下,竟本能地將目光投向仇康,像是……求助。
孟采薇順著他的眼神回頭,仇康此時正沉默地站在她身後,金屬的麵具透出寒光,而寒光遮掩下,那雙眼,卻令孟采薇生出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她明明並沒見過這個人幾次,怎麽會……
“夫人。”大抵是注意到孟采薇的注視,仇康低聲開了口,“夫人不若先進去看看再說吧。”
對方聲音低沉極了,但他話裏的坦蕩卻讓孟采薇閃過一瞬的尷尬,幾乎是下意識,她就聽從了他的話,掀開帳子,邁了進去。
大帳裏,所有的東西,都像主人還在時,整齊地擺放著,桌架幾乎沒有蒙塵,說明每日還有人進來打掃……孟采薇一步步走近正中的桌案,所有的文拉牛牛案的一角,而桌麵上,則平攤開一張宣紙,上麵隻有寥寥幾行字。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孟采薇猛地怔住,這是詩經裏非常有名的一首戍卒詩,但孟采薇記得它,卻並非是因為它的名氣,而是因為……它叫做《采薇》。
這是裴少嵇臨走前寫的?
孟采薇驚訝之下,不由得走近幾步,上麵的墨跡確實顯得有些陳舊,紙上也落了塵埃,是無法拂掃幹淨的細灰。
原來,他雖然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情緒告訴任何人,卻曾用這樣的方式,書寫過。
孟采薇知道,他從不厭恨這戰場,相反,裴少嵇的血性,讓他一直願意投身在這疆埸上,為國為民,也為他自己的一番抱負。那這首詩,定然是寫給她的了。
他想寫她的名字,但不能寫。唯有寫這首詩。
可如今她來了,他卻不在。
壓抑了太久,擔驚受怕了太久,孟采薇終是忍不住,落下淚來,眼前漸漸變得濕潤而模糊,她轉身欲掩飾,哪知一個踉蹌,她直接向前倒去。
“小心!”
一隻手從身側探來,穩穩地扶住了孟采薇的肩膀,將她攬在懷裏。
但,沒等給孟采薇掙紮反應的時機,那隻手已經收了回去。
是仇康。
孟采薇側首望他,原本含在口中的謝謝,卻不知怎麽,忽然哽住了。
仇康剛才的聲音與進門前大不相同,甚至與裴少嵇有幾分相像。
她緊盯著仇康的麵具,不知該不該任由心底的懷疑滋長……也許,裴少嵇根本沒有被俘虜,這一切都是他與旁人聯合組成的一場騙局。就像他走之前向她承諾的那樣,他已經為他們的未來找到出路。
被孟采薇這樣直勾勾地盯著,沒多久,仇康就有些閃避的意思了。
孟采薇愈發覺得自己猜測的有道理,隻是明麵上不表,又戀戀不舍地瞄了會兒仇康,便轉而喊了許留。
她故作哀戚,向許留問道:“你再跟我說說,那天你們見到侯爺,是什麽樣的?”
許留沒做防備,隻當孟采薇是難過,因此答:“我們見到侯爺的時候,回鶻人已經把侯爺折磨得沒形兒了……”
孟采薇原本還藏了點淚星兒的眼忽然就亮了一下,那點難過,也不知飄散到何處去了。
許留此刻說的這句話,與他之前跟孟采薇說得幾乎一模一樣!正常情況下,是不會有人把同一件事用完全相同的言辭描述出來的,人們會本能地自己的記憶添油加醋,每一遍描述,也都會有出入之處。但許留這句話,用詞都與先前完全一致。他甚至連“沒形兒”這樣的詞匯都沒有變更,就這樣直接複述給孟采薇。
這便說明,許留的描述,並非他親眼所見,而是……有人早就將這番話教給他,而他又是背下來的。
就好像刑犯之間的串供一樣。
“好慘哦。”孟采薇忍不住低聲咕噥了一句,沒等被許留發覺異樣,便轉了話題,“你先前說我要去哪裏落腳?這裏既然不能住人,我們就走吧。”
孟采薇拂掃下那張紙上的灰塵,試探性地望向仇康,“這張紙,我可以拿走嗎?”
仇康不假思索地點了下頭,仿佛這是他自己的所有物,自然地答:“夫人請便。”
孟采薇望了他一眼,原本覺得荒唐的猜測,現在卻變得有依有據,裴少嵇讓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挺拔的個頭,人可以改變容貌,改變習慣,卻很難改變原有的骨骼吧……孟采薇故意從仇康身邊走過,兩人的差距,與當初站在裴少嵇身邊時完全符合!
她腳步稍頓,卻明顯地可以感受到身後人連呼吸的速度都變了。
孟采薇猛地回首,仇康卻是搶先一步挪開了。
兩人的機鋒許留渾沒察覺,隻是在一旁訥訥地問:“夫人還不走嗎?”
夫人。
難怪哦。
孟采薇眼裏漾出一點笑波,難怪不叫她太夫人了-
許留為孟采薇安排的住處,略有幾分偏僻,離兵士的營地頗遠,但近水源,想必洗漱起居都很方便,孟采薇不由得認真向他道謝。許留為人倒是實誠,訕訕一笑,沒敢多接話,彼時“仇康”已經沒再跟著他們了,許留也不願多話,匆匆交代幾句,就將地方留給了孟采薇主仆兩人自去歸置。
秋黛身體略有起色,搶先幫著收拾起東西來。
孟采薇卻按住她的手,思忖片刻,下了個決心,“秋黛,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隱瞞你很久,希望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她既然想將秋黛留在身邊一輩子,就勢必沒法再把她和裴少嵇的事情瞞下去了,
秋黛不明所以,隻等孟采薇的後話。
孟采薇醞釀片刻,便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和侯爺……兩情相悅很久了,我這次來找他,是決定就此跟他廝守一生,再也不回京城了。”
“太夫人!”秋黛果然大駭,“您瘋了麽!您怎麽能在這種苦寒之地久留!就算要跟侯爺在一起,天下那麽大,去哪裏不行,非要留在這嗎?”
孟采薇愣了下,秋黛的驚訝雖然在她意料之中,但真正的反應……怎麽有點不對勁呢?
秋黛見孟采薇不說話,登時便惱了,“奴婢不管您到底喜歡誰,要和誰在一起,但您已經吃了夠多苦了,不管能不能救出侯爺,您也不能在這裏呆著,再說了,等救出了侯爺,侯爺也要回京城,您還能一個人留在這兒麽!”
孟采薇總算回神,卻是很難描述自己的心情,秋黛她……雖然孟采薇始終不曾與她像朋友一樣交過心,但秋黛卻是實實在在地為她考慮著,“你不覺得生氣麽?或者是……難過?我和侯爺……畢竟我們的關係,是難以逾越的。”
秋黛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主動握住了孟采薇雙手,“姑娘,我跟春胭幾個,打小兒跟著您,當初您要嫁給老侯爺,我們幾個就是最心疼不過了,您吃這麽多苦,莫說是喜歡上侯爺,就是其他什麽人,在我們看來也比當初老侯爺要強上千倍百倍,更何況,侯爺對您的好,我們也都看在眼裏……這次跟您來安西,奴婢就已經猜到幾分了。”
畢竟是身邊最親近的人,孟采薇也自知紙包不住火,當初有夏眉能察覺,而今秋黛也不算是個例了。
孟采薇沒說話,秋黛自己卻是慢慢掉起了眼淚,“我們瞧著姑娘,都覺得您不容易,一個人離開咱們老家兒,到京城裏,老侯爺還不重視您,隨便什麽人都能欺負到您頭上去,您喜歡侯爺,侯爺也喜歡您,奴婢真的覺得沒什麽不好……就是春胭她們,見不到您好好的了。”
“哎呀,你別哭嘛,既然你也替我高興,就先不要想這些雜七雜八的……京城,我們恐怕是回不去了,你若不喜歡這裏,我們還可以再考慮別的地方,首要問題是,我們要先見到侯爺,對不對?”
秋黛哭了一會兒,也就不再落淚,她大抵隻是一路奔波,情緒壓抑,釋放出來便好了,聽孟采薇這麽說,才想起而今說什麽都為時尚早,畢竟沒有真正“救出”裴少嵇,對方還生死未卜呢。
“姑娘說得是,是奴婢失禮了。”秋黛改口也快得很,“奴婢出去洗把臉,也給您打水來,姑娘且稍等片刻。”
她說著便起身,孟采薇自然也沒攔她,哪料到,秋黛才掀起帳子出去,就頗顯驚訝地低呼了聲,“仇副將?您怎麽在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