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安西都護府,裴少嵇仰麵,忍不住沉沉一歎。
一對兒胖鴿子團圓了,它們倒是開心得很,小畜生活蹦亂跳,氣得人牙癢癢。
偏偏他,腿上大麵積灼傷,讓他一時半刻根本下不了床,右手的燙傷也始終沒有痊愈,剛剛結痂,每日癢得不行,更別提拿筆了。然而,受傷雖是意外,但計劃卻成功得很。
那日,他是去送一封偽造的信。偽造的是龜茲王親弟弟的筆跡。
龜茲王如今領兵在外與回鶻人、寧人周旋,殊不知,他的親弟弟卻在王廷裏琢磨著怎麽造他親|哥哥的反。
大寧朝在邊境,駐兵雖不算多,但各個西域王廷裏,卻不乏大寧的細作。裴少嵇在安西都護府呆了五年,便是親自看著佟欽雋,將這些人分別安插入不同的王族內,如今,這些人剛好派上了用場。
他編了一封信送過去,威脅龜茲王退位。
箭羽破空而入,直射|到龜茲王的寶座上,這樣囂張的方式,自然迅速地激怒了龜茲王。
但裴少嵇沒想到,龜茲王居然為了查出射箭之人,直接放火燎了營地,這樣,逃得人無法逃,留下的人,便被龜茲王挨個盤查。兩日後,龜茲王放棄與回鶻人的對峙,接受大寧朝的調停,退回自己的領地去,而摸不著頭腦的回鶻人,也隻好鳴金收兵。
而那時,裴少嵇還在因為吸入大量煙霧,正在昏迷,安西大都護上奏朝廷時,自然也匯報了裴少嵇的功勞和病情。但是,這個消息,隻怕一直還沒有傳到孟采薇耳朵裏。
他倒是沒想過隱瞞自己的病情,相反,裴少嵇深知,生死未卜才是最可怕的事。
想著,他忍不住攥緊了手裏那張薄薄的紙箋……
“將軍!”許留手裏端了水盆,伸腳撩|開了簾子,探進身,討好一笑,“將軍,擦擦臉吧。”
裴少嵇的目光從那一對兒鴿子身上移轉,落在了許留臉上,“讓你給京城捎信,你寫了沒有。”
他掌心裏,她的問候,寥寥四字,卻不知藏了多少憂慮急愁。
許留嘿嘿一笑,“寫是寫了,不過軍裏還有好幾個弟兄也想往家寄信,我便等著他們,還沒讓人往回送呢。”
裴少嵇臉色微冷,“再寬限你一日,最遲後天,立刻派人往顥京送信去,你聽見沒有!”
就算沒法親自動筆,能給她帶去一個消息,也是好的。
許留趕忙答應,“我以仇康的項上人頭向將軍保證,後天一早,我就讓人把信送回去!”
提到仇康,裴少嵇總算臉色緩和一點,“他的臉好點沒有。”
仇康為了引開龜茲的人注意,肩背上都受了箭傷,他最後為了逃出生天,不得不迎著火的方向跑,結果,火燎到臉上,傷口留得實在難看。
“哎,男子漢大丈夫,臉醜點有什麽了不起!”許留不以為意,仿佛一個月前抱著滿臉血的仇康嚎啕大哭的人根本不是他。
裴少嵇點了下頭,許留沒注意,裴少嵇眼中浮出了一點深思的情緒。
兩日後,許留再一次活蹦亂跳地闖進帳子裏,“將軍!!皇上下旨叫咱們班師回朝了!”
裴少嵇盯著許留,臉色卻是一肅“信你送了沒有。”
許留繼續嘿嘿笑,“馬上就要回京了,還送個什麽啊!”
“那你不必回去了。”-
與此同時,孟采薇低著頭,抱膝坐在軟榻上,還有些悵然若失的樣子。
趙煊的聲音猶在耳畔,“好消息是,龍武右軍不日就將回京,你繼子立了大功,隻怕回京便有封賞;但,壞消息是……惠安侯重傷未愈,一直昏迷不醒,皇上已經派了太醫出京迎接。”
不是說沒有危險麽!
不是說他有勇有謀,不費一兵一卒就叫龜茲人和回鶻人退兵了麽!
怎麽就搞成了重傷未愈昏迷不醒!
偏偏皇帝居然把這個消息封鎖了,朝廷內外,除了中拉牛牛,竟是沒人知曉!若非趙煊湊巧問起了他姐夫,這消息,更是沒有門路流到孟采薇耳中!
被蒙在鼓裏一無所知的感覺,真是剜心一樣叫人難受!
她向趙煊問起他們的歸期,趙煊卻是搖頭,“具體的我也不知道,最早三月,最遲四月,總之……就是這個階段了。”
孟采薇坐在馬車裏,手都攥成了一個拳,指尖陷進肉裏,疼痛也讓人清醒。
趙煊沒瞧見她的動作,隻覺她眉間似有痛苦,卻不那麽分明,靜默須臾,他道:“你身在侯府,雖然安寧,可惠安侯一屆武將,出生入死,刀尖上舔血謀生存,若是他真有個萬一,你這忠貞夫人的名號,也未必能保你過幾天好日子。”
孟采薇當然聽得出趙煊的潛台詞,眼下看來,做這個忠貞夫人,自然比改嫁給趙煊要好得多,可是她的榮損,畢竟都拴在裴少嵇這個不安定因素上,一旦裴少嵇有事,裴少冠襲爵,孟采薇在惠安侯府,隻怕難有安生日子過了。
聽得懂,但可不一定領這個情。
孟采薇本就一門心思為裴少嵇掛念,這個節骨眼,趙煊又口出不祥之語,孟采薇再刻意鎮定,也難免動怒。眉梢一點點沾染寒意,她不疾不徐抬首,反問趙煊道:“那您呢?您就能保證,您騎馬不會摔死,喝水不會嗆死?到時候再無端給我扣上個命硬克夫的名聲,我倒寧可在侯府熬著。”
趙煊一愣,沒想到小姑娘家說話還會這麽刻薄,但細打量,她眉眼中的怒意,已是叫人不容忽視。趙煊一陣納罕,他適才說了什麽倒把小姑娘氣成這個樣子?朝堂上八麵玲瓏的人,豈會注意不到自己口中的冒失,不過是轉念的功夫兒,趙煊便恍然,“忠貞夫人隻怕是誤會了,在下沒有詛咒惠安侯的意思。”
就算是繼子,終究還是她的親人,更何況,惠安侯如今可謂是這個忠貞夫人唯一的依靠了,他雖有意教訓孟采薇,但委實沒想到,一下子就踩到了她的痛腳上。
而這時,孟采薇仰首看他,牙關緊|咬,一雙清亮的眸子裏,竟浮出一片水汪汪的淚霧來,這是強忍著,才沒讓情緒立刻崩潰。
趙煊歎氣,也知她年紀輕輕不容易,正要開口賠罪,卻被孟采薇搶了先,“既是誤會,那我給您賠不是了。”
聲腔雖然軟得不行,可孟采薇也灑脫得很“時辰不早,我要回府了,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事,改日我再登門道謝。”
她匆匆地放下簾子,讓車夫馭馬離開,搖搖晃晃的車廂很快就行駛得遠了,趙煊立在原地,竟是好一陣子忘不掉孟采薇剛才的眼神-
既然皇帝有意封鎖裴少嵇受傷的消息,孟采薇也理智地知道,她便該裝作一無所知,不再去試探打聽,免得叫人懷疑。畢竟,小鴿子傳信也隻是他二人共知的秘密,若叫旁人察覺,那真是解釋也解釋不清。
別無他法,隻能強忍著,心裏沒著落,便是在家裏坐著也是心慌。
孟采薇終於明白之前曆史老師講過的一席話,魏晉時期,玄學興盛,恰恰是印證時代動蕩的縮影。無他,人在無所依靠的時候才會向佛,期望神明能夠拯救自己。
當她悟出這個道理的時候,人已經跪在了觀音像前。
三月初一,是宣化寺香火最繁盛的時候。
孟采薇派人去與住持溝通的時候就已經叮囑過春胭,不必特點為她清下整座寺廟,獨留一間側殿,能叫她“安心禮佛”即可。
住持倒沒多問孟采薇緣何而來,這個世道孀居的婦人,禮佛基本是最普及的“娛樂活動”,孟采薇要求又簡單,住持自然滿足。
此刻,她手撚佛珠,靜心跪在一座觀音像前。
窗外是鼎沸的人聲和濃鬱的檀香氣味,屋子裏卻安靜的不得了,讓人的心靈仿佛尋到了一處寄托。
她閉著眼,跪|姿並不很端正,屁|股坐在小|腿上,纖頸也微微彎下去,一看就並非虔誠的信徒,這是來“臨時抱佛腳”了。
而,又是在窗外看著她呢?
孟采薇恍恍然中隱約感覺到了一束目光,猛地睜開眼,側首,對上了一張陌生,又有一點點熟悉的麵孔……她一時愣在原地,而那人卻大大方方地推開門,邁了進來,“妹子,好久不見。”
“你……你是……”孟采薇臉色忽然一白,“孟大哥?”
她猝然起身,連著往後退了兩步,這不是之前關她那人麽!胡子剃了,說話也是正常的官話(普通話),若非這一聲“妹子”,孟采薇斷然認不出他來!
沒了胡子,孟大哥也顯得有那麽幾分玉樹臨風,但是,分明的棱角仍然讓他顯得凶狠異常,孟采薇可沒忘,她走的時候親自把人家給砸暈了……這估計是秋後算賬的吧?!
攥著佛珠站穩,孟采薇虛笑著,“孟大哥,您往邊上站站,別叫人瞧見我屋子裏有外人。”
孟大哥也未多想,“哦”了一聲,便躲在了窗框旁邊,讓開了門的位置。
緊接著,孟采薇用力把自己手裏的佛珠往他臉上砸去,自己奪門而出,撒丫子就往住持的禪房裏跑,孟大哥隻隔了須臾便追了出來,“妹子!你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