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是瞞不過人去的。
賈母的算計,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隻是礙於賈母的身份,大家都不說而已。但是不說並不意味著大家不知道。在上麵的主子們看不到的地方,總是有人在竊竊私語,傳遞著或真或假的消息。
作為賈家的姑娘,居然在林家才真正見識到過節是什麽樣子,不得不說世事難料。
作為榮國府正經爵爺,堂堂朝廷一等將軍的女兒,迎春居然不知道端午節的細節,這叫伺候迎春的那些丫頭們有些無語,即便是司棋繡橘這樣的伶俐人,也說不出口。
難道她們要告訴林家人,她們姑娘從來就沒有接觸過這些,往年都是在長輩(特指賈母)跟前奉承討好就完了麽?
司棋繡橘沒有那麽傻,將這現成的笑話講給外人聽。
迎春尚且不知道,比她好小幾歲的惜春就更不知道了。不過林招娣也好,林黛玉也好,都是坦坦蕩蕩的人,有事也都是在寒煙廳裏商量著辦的。如果迎春和惜春有心,她們自然會知道。
很快,惜春就聽說了。端午節前用來熏屋子的艾草,她們姐妹荷包裏的艾葉,都是事先從莊子上送來的,然後林招娣自己帶著丫頭們將之處理過,才交給各房各處的。如此一來,就省了好大的一筆采買。
像林家這樣的人家,因為房舍眾多,每年端午的時候都需要大量的艾蒿、菖蒲,如果全部都依靠采買,那也是一筆不小的銀錢。因為事先估算好了,下麵送來的艾蒿也多,不但熏屋子夠了,就是房梁閣樓,床下帳頂都放置了艾蒿,也不怕蛇蟲進了屋子。
惜春記得很清楚,往年的榮國府裏可沒有這麽多的艾蒿,往往熏了屋子,也就剩一兩枝放在窗下門上應個景兒而已。她們姐妹的屋子還好,下麵的丫頭婆子們經常會不夠的情況,像周姨娘這樣不受寵的,這種份例也會被克扣一點。所以,每到這個時節,有些丫頭婆子還會自己出點銀錢自己給自己買些。
這艾蒿的事兒,還能說是因為那年林祈遭了蛇吻的緣故,所以林家不會鬆懈,可林家往外麵送的禮物就有意思了。
賈家的世交故友故友很多,林家的交際圈子也不小,就是迎春和惜春這兩個女孩兒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交際的範圍還是交際的層次,賈家跟林家都是有差距的。
賈家已經淡出京師頂級權貴的社交圈了。雖然祖上是武將出身,可是對如今的武將體係的影響力也有限;家裏沒有個正經科舉出來的官員,跟文官的圈子也不搭;爵位層層遞減,再傳下去,就要沒了,自然那些高等級的貴族們也看不上他們。
林家卻不一樣。林家本來就是四代列侯,根基也不淺,雖然子嗣單薄了一點,可是林家人卻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核心權力圈。到了這一代,林如海身上雖然沒有了爵位,可是林如海卻是正兒八經地走科舉出來的,這同窗和同年就不少,還有那些同僚們也是極多的。無論是深度還是廣度,林家的社交圈遠遠地甩了賈家好幾條街。
這樣算下來,惜春在心底估摸著,林家需要送禮的人家要比賈家多出好幾倍來。
惜春原來以為,林家會跟她們賈家一樣,拿出大宗的銀錢采買過節需要的東西。至少,在惜春的印象之中,無論是寧國府還是榮國府,每年的端午節的開銷都在五千兩以上,這還不算往外麵送的節禮。
但是,林家的節禮,惜春卻是看著眼裏的。讓她意外的是,林家居然是在過年以前就開始準備這端午節的禮物了。自家釀的酒——那是去年就開始釀了,雖然日子緊了一些,但是這酒味已經出來了,後勁兒不大,又香甜,就是吃多了,也不會頭疼。自家莊子上送的雞鴨魚肉——聽說林家的莊子上有專門的人負責養雞養鴨養魚。還有少量的布匹——官位高的則是綾羅綢緞,官位低的則是莊子上出的棉麻等織物。還有半隻豬。
東西雖然不貴,卻勝在貼心。
林招娣和林黛玉也是有算計的。雖然這些禮單是她們自己擬定,又請了嬤嬤們幫忙參詳,並讓林如海做最後的定奪的,但是她們送出去的時間不早不晚,帖子上又是一副晚輩年幼,不知世事,請世伯(世叔)多擔待的口氣,人家自然不好跟幾個不滿十歲、上麵又沒有個正經長輩的小孩子計較。
雖然沒有什麽古董字畫,但是看在林家就隻有三四個小孩子在家裏,又沒有個正經的長輩在家,這端午能夠這樣,已經算是可以了。像上麵的宰相尚書侍郎什麽的,自然不會計較這麽一點子東西,他們在乎的是顏麵和林家的態度。而像下麵的曾經跟林如海在同一個部門呆過的那些六七品的小吏們,則多是感激的。
就以禦史台來說,禦史的名頭雖然好聽,可是一來品秩不高,二來大多是得罪人的活計,加上朝廷的俸祿也不多,所以禦史台的那些官吏們,除了本來就家底豐厚的,大多數過的都是清貧的日子,有的人家甚至一年到頭除了過年,連一頓肉都吃不起。林家姐弟的身段放得低,將對方視同長輩,這些節禮都是些實在東西,對方不會覺得東西燙手。回頭,自家添些粽葉糯米,做些粽子作回禮,也是不錯的。
因此,端午節前,林家送出去了一大堆的雞鴨魚肉,又收到了很多的粽子。而伴隨著這些禮尚往來,不少官吏的心中留下了林家姐弟謙恭有禮的好印象。
端午節這天,惜春換上林招娣給她做的新衣裳,係上林黛玉做的宮絛,梳上兩個可愛的抓髻,戴上尤氏特地派人給她送來的簪環首飾,配上香包和五毒靈符,再戴上迎春給她做的荷包香囊,穿上邢夫人派人送來的新鞋子,蹦蹦跳跳地去找姐姐們玩耍去了。
林家上麵沒有長輩,更沒有賈寶玉這樣,過了年紀還在內宅廝混的男孩子,所以,無論是迎春還是惜春都放鬆很多。端午節這天更不用專研琴藝和書畫,更是可以盡情地玩耍。就是林家姐妹今天也放下了家事,全心過節。
如果說惜春如今最感興趣的是什麽,自然是林家huā園子裏的huāhuā草草了。賈家的huā園子也不小,無論是寧國府還是榮國府,在這後huā園裏huā的心思真的不少。可是寧國府當家的是賈珍,經常在家裏宴客,惜春又是養在賈母這邊,去得也少;榮國府到底不是惜春的家,惜春去玩的時間也更加少了。
迎春也一樣。
對於她們姐妹而言,榮國府的後huā園裏有好些huā草,都是極名貴的。如果弄壞了,隻怕麻煩不小。
但是,林家的後huā園卻不一樣。不說那爭奇鬥豔的奇huā異草,就是樂善堂那一畝三分地上的各種菜蔬就足夠吸引迎春惜春的眼光了。像迎春惜春這樣的大家小姐,從小到大都是在內宅呆著,又哪裏有機會接觸稼軒之事?
惜春一到樂善堂,見過禮之後,就撲到了林招娣的懷裏,道:“林大姐姐,今天我們吃什麽好吃的?要我做什麽麽?”
“四妹妹想吃什麽?”
“林大姐姐做的都好吃。林姐姐的蒸魚和二姐姐的富貴雞也是極好的,不過,我更想吃粽子。我們今天一起包粽子才好呢。”
迎春笑了起來:“你這個鬼靈精,我看你不是想吃粽子,而是想自己動手吧?”
林招娣笑著接過蘭芷手裏的雄黃酒,對惜春道:“四妹妹,你還沒有畫額吧。”
“嗯。林大姐姐幫我畫麽?畫好了我們做什麽呢?”
“我已經讓人去和麵了。回頭我們一起做果子吧。在午時以前,我們要把果子做好供奉到那邊的山神廟去。”
“嗯。”等畫好了額,又在手腕上抹了雄黃酒,惜春開開心心地跟在林招娣身後,準備給林招娣打下手了。
各種材料早就準備好了,和麵擀麵都有下人來做,林招娣林黛玉迎春惜春也隻要將麵果子包好,然後上蒸籠一蒸就可以了。就是林黛玉也將懷裏的幼弟放在了邊上的搖籃裏麵,淨了手,跟姐妹們一起坐在亭子裏的漢白玉石桌邊上,裹著麵果子。
林招娣的手很巧,林黛玉的心巧,做出來的麵果子自然也是精巧的,迎春做出來的卻是中規中矩的,唯有惜春,年紀小一點,又是第一次做這個,做出來的麵果子不是這裏破了皮,就是歪歪扭扭的不成樣子。沒一會兒,惜春的臉上就多了很多的麵粉,把自己弄成了一隻小huā貓,引得上麵的三位姐姐都很想笑,偏偏惜春自己懵懵懂懂,口中還道:“我記得去年過端午的時候,我跟二姐姐也就在,老太太跟前玩樂罷了。好像除了那天一定要穿新衣裳、桌子上的菜蔬多一點之外,好像沒有多少區別。像今兒這樣自己動手更是第一回呢。”
“四妹妹年紀小,老太太心疼妹妹也是有的。”
“老太太的確是疼我們,但是她最寶貝的還是寶玉,最在乎的……”惜春搖搖頭,將腦子裏不合時宜的話甩了出去:“我娘早就去了,父親也不在家裏,老太太也不過是堂房的叔祖母而已。而且,老太太的年紀大了,也沒這個精神教我們。光寶玉一個就夠叫上麵的兩位頭疼的了。”
迎春道:“是啊。不知道最近家裏怎麽樣了。上回太太派人送東西過來的時候,還跟我說,寶玉依舊是躺在床上,人事不省。老爺叫我暫時不用回去,回去了也不過惹人不痛快罷了。如果不是妹妹們收留,隻怕我現在不知道在哪裏呢。”
“看二姐姐說的。”林招娣跟林黛玉對視一眼,笑道:“當初我們姐妹剛進京的時候,二姐姐不也照顧過我們?如果沒有二姐姐的指點,我們還不知道怎麽樣呢。二姐姐隻管放心大膽地住著就是。”
惜春舉起了手:“還有我,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二姐姐的。”
賈寶玉突然中邪,然後又外頭有人說是迎春衝著了。雖然迎春是大房唯一的女兒,但是賈寶玉畢竟是男丁,自然是比不得的。也是因為賈寶玉,迎春才不得不離開榮國府。原著裏的賈寶玉中邪有高人指點,又是給那塊通靈寶玉開光,又是告知各種禁忌什麽的。可是那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已經受了傷,閉關去了,又哪裏會來救賈寶玉?
賈寶玉隻好在屋裏躺著了。而在他身體完全好轉之前,迎春也不可能回家。
現在還好。如果這日子拖得久了,那個捧高踩低的地方,又有哪個還記得迎春這位二姑娘?現在還有迎春的份例,隻怕這時間一久,那邊什麽都不會送來了吧。
這些事情,林招娣林黛玉看得見,迎春和惜春心裏也明白,隻是她們都不說而已。而林招娣和林黛玉兩個能夠做的,就是對這兩位表姐妹略略好一點。她們掌管著林家,手裏又有數萬的銀錢,拿出百分之一來招待一下自己的親表姐親表妹還是可以的。
不然,就是她們自己的心裏也不好受。
迎春幽幽地道:“我在這裏倒是自在,就不知道三妹妹在家怎麽樣了。家裏亂成那個樣子,老太太隻怕也顧不上她,隻希望她能好好的。”
惜春道:“二姐姐,二哥哥那個樣子,老太太難受,二太太更不好過,隻怕天天守著他也是有的。三姐姐更不要說了,一定是天天早出晚歸地守著呢。隻是寶玉是男孩子,請來給寶玉看病的人也是男的,我隻希望三姐姐不要被人衝撞了才好。”
迎春一聽,也是麵有憂慮之色。
林招娣道:“我雖然跟三妹妹不熟,卻也知道,三妹妹是個有心的。就是下麵有人輕慢,她也不會委屈了自己去。加上趙姨娘嘴上雖然惱了她,實際上還是在乎她的,想必也不會讓她受了委屈。”
惜春道:“這到也是。趙姨娘人雖然粗鄙,嘴上也沒個遮攔,但是對自己的一雙兒女倒是極好的。可惜,偏偏二老爺是那個樣子,生生地把當初老太太屋裏的第一人變成了這個樣子。”
“趙姨娘是老太太屋裏出來的?”
“嗯。她曾經是老太太身邊八個貼身大丫頭中的一個,若論姿容、性、情,自然是出挑的,不然也進不了老太太的眼。更不要說她那一手的針線,在府裏更是一等一的。據說當初她家裏都在跟她看人家,就等著她出去了。偏偏那個時候二太太有喜了,不能伺候二老爺,所以老太太就把她給了二老爺。”
林招娣道:“還真是看不出來,原來她也是平兒襲人一般的人物。”
“可不是麽。”惜春將手裏那個捏得鼓鼓囊囊的團子放在一邊,又拿起一塊兒麵團來:“不過,我倒是覺得她比襲人要好很多。襲人,怎麽說呢,有點像京巴哈兒,沒有她那精氣神兒,也沒有她的誌氣。可惜,二老爺看中了,老太太又指名了叫她過去,她還能怎麽著?”
也是。趙姨娘除了依從,還有什麽辦法?
迎春道:“趙姨娘為了活下去,生生地把自己逼成了這個樣子。偏偏寶玉又出了這樣的事情。如果寶玉不快點兒好起來,隻怕二太太不會放過趙姨娘呢。畢竟,二老爺也就寶玉和環兒兩個兒子了。”
惜春一愣,林招娣和林黛玉都歎了一口氣。
林招娣道:“你是說,有人會對環兒下手?”
迎春點點頭,道:“雖然大家都說二太太是個慈悲人,可是家裏都知道,二太太其實是個很狠的人。看看二老爺屋裏,再看看我父親屋裏就知道了。如果二太太不狠,趙姨娘怎麽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珠大嫂子又怎麽會成了現在這副木訥模樣?就是不知道二太太會如何下手了。”
林招娣道:“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我們就要小心了。畢竟,誰家都不可能萬無一失。”
如果賈環死在林家,那麽林如海就不得不為賈政跑官了。
不但林招娣看得明白,就是嬤嬤們也看得清清楚楚。邊上的幾位嬤嬤互相看了一眼,下定了決心。
絕對不能讓賈家這幾個孩子在林家出事兒。
絕對不行。
林黛玉也想到了,轉臉望向林招娣,姐妹兩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她們一起管家有些日子了,這點子默契自然是有的。
惜春總算是包好了一個歪歪斜斜的,但是好歹沒有破皮的麵果子:“二姐姐,林大姐姐林姐姐,你們看,我總算弄好了一個。”
“四妹妹上手真快。”
“那當然。”惜春有些小得意地將那個麵果子放在盤子裏,又拿起了一個麵團,道:“二太太雖然心狠,但是我相信林大姐姐林姐姐一定有辦法。老實說,兩位姐姐剛進京的時候,我就覺得姐姐們好厲害。就是老太太也不是姐姐們的對手,更不要說一直被老太太壓著的二太太了。”
林招娣道:“我哪裏是老太太的對手,那次不過是我們姐妹占著大義而已。如果不是有驛站裏的那些文官武將們幫忙,如果不是嬤嬤和流雲流光她們護住,我們隻怕連給母親服喪都不成呢。”
惜春道:“嗯。我倒是覺得林大人有先見之明,早早地給姐姐們備下了得力的人手。如果姐姐們真的依禮行事,隻怕有人會覺得姐姐們好欺負,一個勁兒地敗壞姐姐們的名聲了。雖然說姐姐們來我們家的時候披麻戴孝,卻也堵了別人的嘴,更狠狠地將那些陰謀詭計給踩了回去。這才叫好呢。”
這樣的話,林黛玉已經聽過很多次了,但是從真正的賈家人的嘴裏聽到,卻是第一次。
沒錯,賈母的年紀大了,要忌諱。如果自己真的手裏,顧慮著賈母,用素服換了孝服會怎麽樣?
林黛玉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寒而栗。
那自己的名聲肯定是沒了的。除了嫁給那個賈寶玉,就隻有死而已。甚至連自己的父親也會被自己拖累了去。
多少次午夜夢回,林黛玉不止一次夢見母親去世之後,自己一個人就帶了一個嬤嬤一個丫頭去了賈家。然後也在通州,被賈家的人強行換下了孝服。進了榮國府,大家穿紅著綠的,不記得自己的母親剛剛去世,那個老太太甚至不顧自己守孝,就把自己跟她的孫子養在一起。
偏偏賈寶玉那個混賬,根本就不顧自己要守孝,天天往自己屋子裏鑽。自己一旦拒絕,不但賈寶玉鬧騰不休,就是下麵的人也說自己拿喬,賈母更是要自己陪她的孫子玩耍。自己推諉不過,跟她的孫子略坐一坐,就有人說自己不孝。
夢裏的自己真是進退兩難。
還是姐姐好,硬氣,也撐得住。
雖然不知道姐姐得到嚴嬤嬤和流雲等人的具體經過,林黛玉也知道,自己如今能夠有清白無瑕的名聲,這都多虧了自己有個好姐姐。如果不是有姐姐在前麵撐著,又有舅舅在背地裏幫忙,隻怕現在自己真的就成了那薛寶釵的擋箭牌了。
迎春見林黛玉直愣愣地坐著,有些奇怪,便道:“林妹妹,你這是怎麽了?”
“我隻是想,當初剛進京的時候,還真虧了大舅舅呢。如果不是大舅舅注意到梨香院的小門,還讓璉二哥哥帶人處理了,我們在梨香院的時候也不會那麽清淨。回家以後,也多虧了璉二哥哥時時照拂。不說別的,就說這次的地動好了。如果不是璉二哥哥上心,又時時看顧著,我們也不會有現在這麽鬆快的日子呢。”
惜春笑道:“林姐姐,那裏是璉二哥哥現管的地方。管得好了,璉二哥哥的功勞薄上也好看,璉二哥哥自然上心。聽說,璉二嫂子也等著璉二哥哥給她掙一頂鳳冠霞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