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瑞記吃不記打,沒過幾天,又去找鳳姐兒。鳳姐兒讓他今夜到房後小過道裏那間空屋等他,他又信了。當夜,他等祖父睡下,溜進榮府,到那過道空屋裏等著,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不知等了多少時候,才閃進一個黑影來。他不分青紅皂白,餓虎撲食般撲上去,抱住那人,叫道:“好嫂子,等死我了!”邊說邊抱到炕上就親嘴扯褲子,那人隻不做聲。他褪下褲子,用那硬邦邦的東西就想頂入。忽見燈光一閃,賈薔舉著燭台進來,問:“誰在屋裏?”炕上那人笑著說:“瑞大叔要我呢!”賈瑞一看,卻是賈蓉,臊得無地自容,轉身想逃,被賈薔一把抓住,說:“璉二嬸已告到太太那兒,把太太氣死過去,讓我來拿你,快跟我見太太去!”賈瑞嚇得魂不附體,央求:“好侄兒,你隻說沒見我,我明天重重謝你。”賈薔說:“你謝我多少?寫一張文書來。”賈瑞說:“這怎麽能寫?”賈薔說:“你寫賭賬。”賈薔取來紙筆,二人討價還價,寫了五十兩。賈蓉不依,揚言要讓族中人評理,急得賈瑞叩頭。賈薔假充和事佬,讓他也寫了一張五十兩的欠契才罷休。

二人拉上賈瑞,吹熄燈,出了院子,讓他藏在大台階下,稍等片刻,二人就走了。賈瑞身不由己,隻好蹲在那裏。忽聽頭上有動靜,嘩啦啦一淨桶屎尿劈頭潑下。他忍不住“哎喲”一聲,忙又掩上嘴,不敢聲張。好一會子,賈薔才過來,說:“快走!”賈瑞方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出來,回到家已是三更。家人問他怎麽了,他隻好扯謊掉在茅廁裏了。回到房中,他邊換衣裳洗刷邊想鳳姐兒。想到她捉弄他,恨得直咬牙,又想到她的花容月貌,恨不得立時摟在懷裏。自此他雖想鳳姐兒,卻再不敢去榮府了。

賈蓉二人常來討銀子。相思難禁,債務纏身,功課又緊,把賈瑞逼得焦頭爛額。晚上睡到床上,又想起鳳姐兒來,那東西便直豎起來,隻好用手幫忙泄泄火。幾下裏夾攻,他就病了。別的倒沒什麽,隻是一想起鳳姐兒來,那東西就自動走火,痰裏帶血,不上一年,再支持不住,一頭躺倒。代儒百般請醫問方,吃了幾十斤藥,也不見效。倏忽又是臘盡春回,他的病更重了。代儒急得到處請醫,還是不見效。賈瑞正急著保命,這天忽有一個跛足道人來化齋,說是專治冤孽之症。賈瑞聽見了,直叫:“快請那位菩薩來救命!”道士進來,歎道:“你這病不是藥可治的。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可保性命。”他從褡褳裏取出一個兩麵都可照人的鏡子,背麵鏨著“風月寶鑒”四字,囑咐:“這鏡子是警幻仙子所製,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千萬不可照正麵,隻可看背麵,切記!切記!三日後我來取,管叫你好了。”說完,一跛一拐地走了。

賈瑞接了鏡子,往背麵一照,裏麵是一架骷髏,嚇得連忙掩了,罵:“道士混賬,為什麽嚇我?”他又試著一照正麵,隻見鳳姐兒在裏麵點頭招手。他心中歡喜,覺得悠蕩蕩進了鏡子,與鳳姐兒一番,送他出來。一睜眼,鏡子重新翻過來,仍是一架骷髏。他隻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攤精。他仍不滿足,再看正麵,又進去和鳳姐兒。如此三四次。忽見兩個人走來,拿鏈索把他鎖住,拉了就走。他還舍不得鏡子,卻已身不由己了。

服侍他的人見鏡子從他手中掉下來,再不動了,上前一看,已咽了氣,底下是冰涼黏濕的一攤精。代儒夫婦哭得死去活來,大罵道士,命人架火燒鏡子。隻聽空中有人叫:“我讓他瞧背麵,誰叫他瞧正麵的?”那鏡子就從火中飛出,直飛出門。代儒夫婦跟出來看,那跛足道人接了鏡子,飄然而去。代儒料理喪事,寄靈鐵檻寺。寧、榮二府與族中人,不分貧富,加上學堂同學,資助一些銀子,倒辦得滿像回事。

這年年底,林如海身染重疾,寫書來接黛玉回去。賈母心中憂傷,打發賈璉送她,仍要帶回來。寶玉更是傷感,不忍分別,卻因是林家父女情,不好阻攔。賈璉收拾好行李盤纏,擇日登船南下,往揚州去了。

鳳姐兒自賈璉走後,著實無趣,每到晚間,隻與平兒說笑幾句就睡下。這天,二人計算著賈璉的行程,不知不覺已交三更,平兒先睡熟了。她方睡眼矇矓,忽然秦氏走進來,笑著說:“嬸嬸,我今日走了,你也不送我。咱娘兒倆平日相好,我特來向嬸嬸道別。再有一件心願,隻能告訴嬸嬸。”鳳姐兒說:“有什麽心願,隻管托我就是。”秦氏說:“你是脂粉隊裏的英雄,男子漢也比不上你。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說,‘登高必跌重。’我們家赫赫揚揚,將近百載,一旦樂極生悲,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話,豈不虛稱詩書舊族了?”鳳姐兒十分敬畏,問:“用什麽法兒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著說:“自古榮辱周而複始,豈是人力能保的?隻有在榮時籌劃下衰時的退路,也可保全了。如今隻要辦妥兩件事,日後就好辦了。”鳳姐兒問:“什麽事?”秦氏說:“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祭祀供給之費可從此出,再把家塾設在這裏,合族定下例規,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輪流,既無爭競,又無典賣諸弊;即使是犯下罪,別的產業可查抄入官,祭祀產業是不得查抄的。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既有退步,祭祀又可永繼。很快又會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話。若不及早預備,後悔也晚了。”鳳姐兒問:“有什麽喜事?”秦氏說:“天機不可泄露,隻是我與嬸嬸好,臨別贈你兩句話。”接著念道: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兒還想再問,忽聽二門上傳事的雲板連響四聲,正是報喪的點數。她猛然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歿了。”鳳姐兒嚇出一身冷汗,忙穿衣往王夫人處來。這時合府都驚動了,不論老的、小的,主子、奴仆,想起秦氏的好處來,無不悲號痛哭。

自黛玉走後,寶玉落單,也不和人玩耍,每晚都早早睡下。他從夢中驚醒,得知秦氏死了,隻覺心中似戳了一刀,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襲人等慌忙來扶,又要回賈母請大夫。寶玉說:“不要緊,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便穿上衣裳來見賈母,立刻要到寧府去,襲人也不敢攔。賈母本不願他此時去,寶玉不依,隻好命套車,多派人役跟去。

寧國府府門大開,燈火如晝,哭聲搖山震嶽。寶玉下車,來到靈堂大哭一場,見過尤氏,再見賈珍。這時,賈家“代”字輩、“文”字輩、“玉”字輩、“草”字輩的爺們都來了。賈珍哭得淚人一般,哀歎這麽好的媳婦去了,長房滅絕無人了。眾人勸他:“哭也無益,料理喪事要緊。”他說:“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正說著,秦業、秦鍾並尤氏的親眷也趕來了。賈珍派人陪客,又派人去請欽天監陰陽司擇日,擇準停靈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請一百零八位和尚拜大悲懺,請四十九位道士打十九天解冤洗孽醮。停靈於會芳園中,請五十位高僧、五十位高道按七做好事。隻有賈敬快要得道成仙,孫媳婦死了也不願回來,以免沾染紅塵。

賈珍恣意奢華,看了許多木料都不中意。薛蟠來吊喪,說是他們店有一副板,叫做檣木,做棺材萬年不壞。原是一家親王要的,因他獲罪,就放在那裏,也無人買得起。賈珍就讓抬來看,幫底就有八寸厚,紋理如檳榔,氣味如檀麝,敲擊發出玉石聲響。薛蟠說:“這木料一千兩銀子也買不到,珍大哥隨便賞幾兩工錢就行了。”賈政勸賈珍不可用這種木料,賈珍不聽。

秦氏的一個名叫瑞珠的丫鬟,要給主子殉葬,觸柱自殺。另一個丫鬟寶珠,情願為義女,在靈前盡孝。賈珍仍不滿足,暗想,賈蓉不過是國子監的學生,寫在靈幡上不體麵,儀仗也不能多用,很不自在。首七第四天,大明宮的主管太監戴權來吊唁,賈珍隆重款待,想為賈蓉捐個前程。戴權說:“天子身邊的三百名龍禁尉正好有兩個空缺。昨天襄陽的一位朋友送來一千五百兩銀子,胡亂給他一個。永興節度使馮胖子要給他孩子捐一個,我沒工夫答理他。咱們自家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曆來。”賈珍就命人立即寫了一張紅紙履曆:

江南應天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丙辰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

戴權交給一個貼身小廝,吩咐:“回去送給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明天我兌銀子送去。”他讓賈珍送一千兩銀子到他家就行了,賈珍感謝不盡。次日賈蓉領來官憑,賈珍就把各種儀仗換上五品職例,靈牌上寫“誥授賈門秦氏宜人之靈位”。門前立兩麵朱紅銷金大牌,大書“防護內廷紫禁道禦前侍衛龍禁尉”。府門對麵的和尚、道士做法事的兩座宣壇上,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塚孫婦防護內廷紫禁道禦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宜人之喪……”等字樣。上起親王,下至公、侯、伯、子、男及各官府的女眷紛紛來吊唁,寧榮街一片雪白,來往的都是各品級的官轎。

賈珍雖對外麵的事心滿意足,但因尤氏犯了病,不能料理內事,一怕各位誥命夫人來了,禮數不周,惹人笑話;二怕丫頭、媳婦不盡心盡職,偷懶躲滑;三怕各種人役趁亂偷東摸西。寶玉說:“這有什麽難處,我薦一個人給大哥,讓她代理這一個月的事,管保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悄聲一說,賈珍拉上寶玉,迫不及待地往上房去。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等近親女眷正在說話,賈珍就要跪下請安。邢夫人見他身體不好,加上悲哀過度,拄著拐杖,忙命寶玉攙住他,又命人挪椅子讓他坐。他不肯落座,勉強笑著說:“侄兒有件事要求二位嬸嬸並大妹妹。”邢夫人等問:“什麽事?”賈珍說請鳳姐兒代尤氏料理內務。邢夫人說:“她在你二嬸家,問你二嬸。”王夫人推辭:“她一個小孩子,別鬧笑話。”賈珍說:“嬸子是怕大妹妹勞苦了?大妹妹從小就有決斷,如今在你們府裏管家,越來越老練了。除了大妹妹,我是無人可求。嬸子不看活人的麵子,看死人的麵子吧!”

王夫人是怕鳳姐兒沒經過喪事,辦不好惹人見笑,見賈珍苦苦央求,就把目光轉向鳳姐兒。鳳姐兒最愛攬事,賣弄能幹,見賈珍苦求,又見王夫人有活動之意,就說:“大哥如此懇切,太太就答應吧!”王夫人問:“你行嗎?”鳳姐兒說:“外麵的大事,大哥已料理了,不過是照管裏麵。有什麽不懂的,我問太太就是了。”賈珍賠笑說:“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先給大妹妹行禮,等完了事,我再過去謝。”

賈珍命人取來寧府支領錢物的對牌,讓寶玉交給鳳姐兒,說:“妹妹愛怎麽辦就怎麽辦,不必問我,也別為我省錢,隻要體麵就行。再者,對這邊的人和在那邊一樣,別怕人抱怨。”鳳姐兒不敢接牌,王夫人說:“你大哥如此說,你就照料吧!有什麽不懂的,多問你哥嫂。”寶玉把牌強塞到鳳姐兒手裏。賈珍問:“妹妹是住在這裏,還是天天來?”鳳姐兒說:“那邊也離不開我,我天天來。”王夫人仍有些擔心,鳳姐兒讓二位太太先回去,她自會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