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錦衣衛查抄榮府,門下清客漸去,隻剩下個程日興。他對賈政說了榮府的許多弊端,家人如何在外搗鬼、損主肥私,就連府上的田莊,也不知被他們倒賣多少,老世翁要想重振舊日局麵,應該好好查查了。賈政聽他說出肺腑之言,倒也感動,再問他具體情況,他卻不敢說明。賈政正在感歎,江南甄老爺來訪。賈政有孝在身,隻迎到書房門口。二人施禮落座,甄應嘉說皇上有恩,重新起用他,因海疆倭寇猖獗,派他去安撫百姓。昨天他見了皇上,領了聖旨,聽到賈母噩耗,特來祭拜。賈政謝了,說是海疆總製是他親家,拜托甄兄給探春捎封書信,預祝甄兄大展奇才,早日凱旋。甄應嘉說家眷不日到京,拜托賈兄給他兒子說親。賈政叫來賈璉、寶玉,給老伯請安。甄應嘉一見寶玉,呆了一呆,身材相貌竟與甄寶玉一樣,驚喜地說:“早聽說老親翁有個銜玉生的愛子,名字相貌與小兒相同,我還不信,今日一見,不僅麵貌相同,而且舉止也一樣,真是奇事。”他與賈政約定明天去寺祭拜,就告辭了。
賈璉回去算辦喪事的賬,賈政命寶玉好好念書,隔幾天做一篇文章送來,若是他的文章不及兄弟、侄兒,可要當心些。寶玉逃也似回了房,硬著頭皮讀書。地藏庵的姑子來拜望二奶奶,寶玉想搭訕,寶釵卻待答不理。姑子沒趣,告辭出去,來到惜春房裏,與惜春一番言語,勾得惜春更想出家。姑子趁機勾她到地藏庵去,反被她冷言趕走。彩屏忙去告訴尤氏,說四姑娘出家之念更堅,奶奶提防些,鬧出事來,不要怪罪下人。尤氏卻認為惜春存心和她過不去,由著惜春鬧去。彩屏見尤氏不管,又去告訴二位夫人,二位夫人去了幾次,也沒勸成。
這天,甄太太帶著他們寶玉來了。賈政在書房接見甄寶玉,甄太太到王夫人處說話。王夫人要見他們家寶玉,外麵說老爺與他說得投機,已派人叫二爺、三爺和蘭哥兒相見。兩個寶玉一見麵,都像認識對方一樣,拉著手,非常親熱。賈政見因他在場,孩子們坐不敢坐,站不能站,讓寶玉三人陪甄寶玉吃飯,自回內書房。
寶玉想起在夢中曾和他相會,以為遇見知己。甄寶玉卻因遭變之後改了性情,又想規勸對方早日收心,求取功名,耀祖光宗。這一來,兩個寶玉來個冰炭不同爐,竟說不到一塊。賈蘭卻同甄寶玉大談經濟學問,很是投機。寶玉心中暗罵甄寶玉變成了祿蠹,賈蘭也學得一派酸論,雖不耐煩,但又無法離去。飯罷,四人來到後堂,寶玉領著弟、侄先給甄太太請了安,甄寶玉也給王夫人請了安。兩位夫人各自拉著對方的寶玉,誇個不住,問長問短。隨後,甄太太又與賈蘭說話,把賈環晾到一邊。丫頭、婆子都來瞧兩個寶玉。紫鵑暗想,若是姑娘活著,配與那個寶玉也是一對。甄太太提起老爺說過,請王夫人給他們寶玉留心親事。王夫人本想提惜春,一來惜春性格古怪,二來比甄寶玉小幾歲,提起了李紈的三妹李綺,隻是家景差些。甄太太說隻要人家不嫌我們窮就行了,請王夫人當保山。
寶玉日盼夜想,終於與甄寶玉見上一麵,反使他大失所望,回到書房,不說不笑,隻是發呆。寶釵來問,他大發一通牢騷,說甄寶玉根本不配和他長同樣相貌。寶釵勸他,男人在世,就是要立身揚名,不該柔情私意。這一來,寶玉更加不樂,呆呆怔怔,隻是傻笑。寶釵隻當他詞窮理屈,所以冷笑,也不理他。襲人逗他,他也不理。到了次日,更是呆傻。偏巧惜春又和尤氏大鬧,揚言不讓她出家,她就尋死。尤氏去找王夫人,王夫人正在寶玉房中,見寶玉舊病複發,忙命人請醫抓藥。恰又趕上為賈母戴孝期滿,到寺裏舉行脫孝儀式,把榮府又鬧了個人仰馬翻。巧姐兒思念母親,也病倒了。
待脫孝回來,寶玉已人事不省。大夫看了,不再下藥,讓準備後事。賈政讓賈璉準備,賈璉手中無錢,正在為難,小廝又來報:“二爺,來一個和尚,拿著寶二爺的玉,要一萬賞銀。”賈璉沒好氣地說:“上次那假玉的事你還不知道嗎?現在人要死了,是真的也沒用了。”正說著,一陣亂嚷,和尚已硬闖進來,說是有了玉,人就活了,快拿一萬銀子來。賈政聽見,正沒主意,忽聽裏麵哭喊:“寶二爺不好了!”賈政靈機一動,和尚也許能救寶玉的命,但銀子卻無法籌措。還沒想好,那和尚卻一溜煙往裏跑去,賈璉忙拉和尚,不準他在內眷麵前撒野。和尚卻說:“遲了沒救了!”賈璉隻好跟在後麵嚷:“和尚進來了!”王夫人等隻顧哭,根本沒聽到,直到和尚闖進來,嚇了一跳,回避不及。和尚舉著玉說:“快拿銀子來,我好救他。”王夫人說:“隻要救活人,銀子是有的。”和尚哈哈大笑,說:“寶玉,寶玉,你的寶玉回來了!”寶玉眼一睜,說:“在哪裏?”和尚遞過玉,寶玉緊緊攥著,慢慢鬆開,仔細一看,說:“哎呀,來遲了!”眾人樂得齊聲念佛。
和尚拉了賈璉,去找賈政要銀子,賈政隻得到裏麵跟王夫人商量怎麽辦。王夫人說:“把我的東西都折成銀子也夠了。”寶玉說:“隻怕這和尚不是要銀子的。”王夫人讓賈政出去,先款留住和尚再說。賈政一走,寶玉就嚷餓,喝了一碗粥,又要吃飯。王夫人怕撐著他,他說沒事,就讓他吃了一碗。麝月心花怒放,說:“真是寶貝,幸虧當初沒砸破。”寶玉把玉一撂,仰身躺倒,又死過去。王夫人急得哭叫。麝月暗中打定主意,假如寶玉死了,她便自盡。王夫人忙叫人再去請和尚,賈政進來,說他出去和尚就不見了,隻得請醫救治。
寶玉恍恍惚惚隻覺到了前廳,向和尚施了禮,和尚拉上他就走。他隻覺飄飄忽忽來到荒郊,遠遠有一座牌樓,好像見過。忽然過來一個麗人,似乎認識,跟和尚打個照麵,他才想起是尤三姐。和尚拉他進了牌樓,上寫“真如福地”四字。兩旁的對聯是: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
前麵有一宮殿,殿上橫匾寫著“福善禍淫”四字。又有一副對聯:
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
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
忽見鴛鴦向他招手,趕過去,卻不見了。見一溜配殿的門半開半掩,正想問和尚,和尚也不見了。見一殿門上寫“引覺情癡”,隻覺此地眼熟,走了進去,見一溜十多個大櫥,突然想起這是太虛幻境。他壯著膽打開櫃子,見到幾本冊子,想到夢境重遊,更是高興,取出《金陵十二釵正冊》,打開一看,悟出雪裏金釵、樹掛玉帶暗喻釵、黛二人姓名,正想細細玩味,又怕被人發覺,往後麵一頁看去,到最後一句,是“相逢大夢歸”,恍然大悟,此詩隱喻了元春生平。他想抄了去,又無筆墨,顧不上看圖,隻顧看那十二首詩詞。也有一看就知的,也有一想就明的,也有不甚明白的,都牢記在心。他又取過又副冊,看到“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畫有一張破席一枝花,便失聲痛哭。
忽聽有人叫:“你又發呆了,林妹妹等你呢!”回頭見,似是鴛鴦的身影,便跟了過去。隻是見到處是琪花瑞草,不見了鴛鴦。又有白石花欄圍著一棵青草,葉梢上略有紅色,不知如何這麽珍貴。他見草嫵媚嫋娜,不由蕩魄。忽聽有人嗬斥他,他忙說明來意,那仙女不許他逗留,要趕他走。他央求仙女講清這草的來曆,仙女就說這草是靈河邊的絳珠草,因為萎敗,幸虧神瑛侍者澆灌得生,後來到凡間報了灌溉之恩,重返仙境。他問是誰管著這裏?仙女說是瀟湘妃子。他說妃子正是他林妹妹,仙女罵他胡說,要黃巾力士趕他走。裏麵來人說:“請神瑛侍者。”仙女說沒見,那侍女說你趕走的就是。寶玉正逃,忽見尤三姐持劍攔路,揚言要斬斷他的情絲,隻得回頭就跑。迎麵來一人,卻是晴雯。晴雯不承認,隻是領他來到一處翠竹環繞的殿宇。侍女卷起竹簾,當中坐一仙姑,正是黛玉,忙叫妹妹,被侍女趕出。正找不到路,見鳳姐兒向他招手,待走到跟前,卻是秦可卿。他正在迷惑,忽見幾個黃巾力士持鞭趕來,趕他快走。他見一群人說笑著過來,迎春也在裏麵,就叫迎春救他。力士緊緊趕來,那群人也變作鬼怪,前來追他。他正無路可逃,卻見和尚用一麵鏡子一照,鬼怪全無,仍在荒郊。和尚問他見了什麽,他說看了好些冊子。和尚說:“世上的情緣,都是魔障,隻要把經曆的事記著,將來我給你說明。”把他用力一推,說,“回去吧!”寶玉一跤跌倒,叫聲:“哎呀!”
寶玉睜開眼,見王夫人等圍了一圈,哭得眼泡兒紅腫,略一定神,把方才的夢境細細一想,都還記得,笑著嚷:“是了,是了!”王夫人忙派人告訴賈政,快請大夫來治寶玉的呆症,不用辦後事了。賈政忙來看了,忍不住鼻子一酸,滾下淚來,歎了口氣,去找醫生。麝月正要自盡,也不死了。寶玉喝了口桂圓湯,漸漸定下神來。王夫人放了心,讓襲人給寶玉帶上玉,想起那和尚,莫非是神仙?寶釵說:“玉並不是丟的,必是和尚取走的。”王夫人不信,襲人麝月都說,那年丟了玉,林大爺測字測個“賞”,我們告訴了二奶奶。寶釵說:“對了,當時都到當鋪找,忘了上麵是個‘尚’字,可不是和尚嗎?”王夫人說:“這玉必然有些來曆,況且他生下來嘴裏含著,古往今來有第二個嗎?他病也是這塊玉,好也是這塊玉,生也是這塊玉……”惜春說:“妙玉還扶過乩,說是‘青埂峰下依古鬆’,還說‘入我門來一笑逢’。佛教法門最大,隻怕二哥入不進去。”寶釵一聽,皺起眉頭,發起怔來。尤氏埋怨:“你出家的念頭還沒斷?”惜春說:“我早斷葷了。”王夫人說:“我們這種門第的姑娘,這個念頭是起不得的。”寶玉想起“青燈古佛前”,不禁歎了幾聲,又看了襲人一眼,流下淚來。眾人隻知是舊病,怎知他已預知天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