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回到家,寶玉又喜又愁,不得不出來見他。賈政回京,不敢回家,先朝見了皇帝。皇帝賜他一個月假,他才回家,先見賈母請了安,又讓寶玉跟他去,問了功課,也就算了。

八月初三是賈母八十大壽,自七月初頭就有人來送壽禮。因客人特別多,賈赦、賈政、賈珍商量定,寧、榮兩府同時開宴,寧府待男客,榮府待女客,自七月二十八直安排到八月初五。客人上起皇親國戚、王公大臣,下到各家親戚,最後一天是宴請兩府的男女管家。起初幾天,賈母還興致勃勃地看禮物,看著看著就厭倦了,就讓鳳丫頭收了,以後有空再看。七月二十八,兩府張燈結彩,鼓樂喧天。賈赦等在賈母處替賈母向拜壽的還禮,邢夫人忙著招待女客。尤氏也不回去,白日待客,晚上陪賈母說笑,幫鳳姐兒料理出入的器皿,夜間與李紈同住。這天晚上,尤氏回園,見園門大開,彩燈未熄,門房裏沒一人,讓丫頭叫人來關門吹燈。丫頭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人,尤氏就讓傳管事的女人。丫頭找到二門外管事女人的議事房,見兩個婆子正分果菜吃,就讓她們傳一位管事的奶奶來。婆子喝了些酒,又見是東府的丫頭,不僅不給傳,還夾槍帶棒地罵起來。丫頭氣衝衝地回園,見尤氏正與襲人、寶琴、湘雲及地藏庵的兩個姑子說話,就一五一十地學了一遍。姑子與襲人就勸她別動氣,這種話不該學,別氣壞了奶奶的萬金之體。尤氏就要叫這兩個婆子來,姑子勸因是老太太千秋,千萬別動氣,尤氏才消了氣。

襲人派一個小丫頭去園外找人,正碰見周瑞家的,就把方才的事學了一遍。周瑞家的仗著是王夫人的陪房,很有體麵,加上她心性乖滑,專愛在各個主子跟前獻殷勤,忙顛顛地跑去見尤氏,要打那兩個婆子。尤氏說了門沒關,燈沒熄,萬一出了事就不好辦了。周瑞家的又去見鳳姐兒,把事加油添醋地說一遍。鳳姐兒說:“先把二人的名字記下來,過了這幾天,捆上送東府交奶奶發落。”周瑞家的平時與這幾個婆子不和,得了這句話,當即派人把兩個婆子捆了,關押在後院馬棚裏,又派人來叫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也不知道出了什麽大事,慌忙坐車趕來,見了尤氏。尤氏說也不是什麽大事,讓她回去。

這邊的一個婆子和賈赦家的費婆子是親家,費婆子得知此事,先隔牆大罵一陣,又跑來找邢夫人,說是周瑞家的使壞,調唆璉二奶奶把她親家捆在馬圈裏,過幾天還要打,求太太找二奶奶說個情。邢夫人因討鴛鴦碰一鼻子灰,前天南安王太妃來,隻讓探春一個人相見,對賈母、鳳姐兒早一肚子氣,對婆母她不敢怎樣,對鳳姐兒她有辦法。次日晚上,她當著眾人的麵向鳳姐兒賠笑說:“我昨天晚上聽說二奶奶生氣,讓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婆子。你不看我的麵子,看老太太的分上,放了她們吧!”說完,上車而去。

鳳姐兒當眾受辱,不由又羞又氣,問賴大家的誰當了耳報神。王夫人問什麽事,鳳姐兒把昨夜的事說了。尤氏笑她太多事了。王夫人就命人把婆子放了。鳳姐兒回到家,忍不住傷心落淚。賈母打發琥珀叫她過去,她忙洗了臉,施了脂粉,來到賈母處。賈母問她收了多少架屏風。她說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炕屏,甄家的一架最好,粵海將軍鄔家的一架也說得過去。賈母說讓鳳姐兒收好,她要送人。隨後,她讓鳳姐兒和尤氏吃過飯幫兩個姑子揀佛豆。賈母白天見兩個本家孫女喜鸞和四姐兒長得好,留下二人,讓二人也住進園中,派鴛鴦吩咐園中婆子,不許虧待二人。鴛鴦到稻香村不見李紈、尤氏,找到探春處,眾人都在那裏說笑。她就傳了賈母的話,李紈吩咐下去,傳與眾人知道。尤氏稱讚賈母想得周到,除了鳳丫頭,十個人捆在一起也不抵老太太。鴛鴦大發感慨,二奶奶操這麽多心,還有人說三道四,方才見她眼圈紅腫,顯然是受委屈了。老太太疼寶玉,有人說偏心;疼探春,還有人說偏心。寶玉又說一通死呀活的傻話,鴛鴦怕天晚關了園門,告辭出來。

來到園門,鴛鴦見角門虛掩,門房裏燈光閃爍。因要小便,她下了路,來到一塊湘山石後,忽聽衣裳響,抬頭看去,見兩個人影慌慌張張地往樹叢中躲藏。她從身影上認出其中一個是迎春房裏的司棋,以為她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藏起來想嚇她,就說:“司棋,你不出來我要喊了!”司棋做賊心虛,慌忙跑出來,跪下哀求:“好姐姐,千萬別嚷。”鴛鴦初時不明白,再看那個人影,是個小廝,已猜知怎麽回事,問:“那是誰?”司棋說:“是我姑舅兄弟。”那小廝隻得過來,磕頭如搗蒜。二人苦苦哀求鴛鴦千萬別說出去,救他二人性命。鴛鴦讓他們快走,定會為他們守口如瓶,他們仍拉住鴛鴦不放。這時,聽得門口有人說:“金姑娘出去了,鎖門吧!”鴛鴦忙說:“我在這裏有事,稍等片刻。”二人隻好鬆開她。

司棋自小和表哥青梅竹馬,大了,雙方又都品貌風流,就私訂了終身。他們平日眉來眼去,隻是沒機會親近,就買通看後門的婆子,趁亂放他進來。二人剛要成其好事,恰被鴛鴦撞破,那小廝隻好走了。司棋一夜沒睡好,次日見到鴛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無地自容。過了幾天沒動靜,剛放下心,那婆子又偷偷傳話,說她表兄逃了。鴛鴦聽說那院走了個小廝,司棋又臥病在床,猜知是二人畏罪,便去探看司棋,趁無人時賭咒說她永不告訴別人。司棋把她當成親娘,變馬變狗也要報她的大恩。鴛鴦又安慰她一番,讓她放心。

王夫人見彩霞大了,發出去配人。滿府的人隻有彩霞同情趙姨娘,趙姨娘就想把她給賈環收房,讓賈環去向王夫人要。賈環認為漂亮丫頭多得很,再說他年紀還小,根本就沒放在心上。趙姨娘沒法,隻好來求賈政。賈政說:“忙什麽?讓他們好好讀書,過二三年也不晚。我已看中兩個丫頭,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兒。”正說著,忽聽外間一聲響,二人嚇了一跳,出來一看,原來是窗扇沒支好,滑落下來。趙姨娘罵丫頭幾句,讓自己的丫頭把窗子上好。

那窗原是趙姨娘的丫頭小鵲在外偷聽碰下的。她慌忙趕到怡紅院,叫開門,見寶玉已經睡下,就說讓二爺小心點兒,她聽到趙姨娘與老爺說“寶玉”,不知想做什麽,說完就匆匆走了。寶玉隻怕賈政讓他背書,忙穿衣起來,也不知該溫習哪篇好了。溫這篇,怕賈政讓他背那篇;溫那篇,又怕讓他背這篇。一房的丫頭都起來了,陪著他熬眼。他見幾個小丫頭困得直栽頭,讓她們去睡,晴雯不依,威脅說誰敢睡她用針紮誰。寶玉一會兒讓襲人、晴雯輪流睡覺,一會兒又說夜深天寒,讓她們多穿件衣裳。麝月指著書說:“你把我們暫時忘了,專心對著它吧!”突然,春燕、秋紋從後門跑進來,大驚小怪地嚷:“不好了,有人跳牆進來了。”眾人驚驚乍乍地各處尋找。晴雯心生一計,讓寶玉借此聲稱嚇著了,躲過這一關。此計正中他的下懷,就躺到床上裝病,又派人叫值夜的前來搜查。婆子們挑著燈籠搜遍前後,沒見個人影,就說可能是春燕沒看清,把風搖樹影兒當成人了。晴雯就說她們和寶玉都見到了,寶玉嚇得臉色蠟黃,渾身發燒。婆子們不敢再說,隻好繼續搜查。晴雯就去找王夫人要藥,王夫人忙命人來探病送藥,吩咐上夜人仔細搜查,又叫查二門守夜的小廝齊不齊。眾人鬧到天亮,也沒找到蹤跡。

賈母得知此事,問明原因,就說興許守夜的就是賊。眾人聽賈母這樣說,個個不安。探春說:“近來鳳姐兒身體不好,園裏的人放肆多了。初時小賭賭,越賭越大膽,竟開了賭局,三五十吊錢大輸贏。還發生過爭吵相打之事。”賈母問:“你為什麽不早說?”探春說:“太太事多,近日身體又不好,我隻和大嫂子與管事的說了,教訓了她們一頓,這幾天好些了。”賈母說了賭博的危害,說是她們招來賊偷了東西事小,園中眾姑娘的名聲重要,定要嚴辦幾個。鳳姐兒當即傳來林之孝家的等四位管家媳婦,申斥一頓,命她們立即查辦。林之孝家的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立即風風火火地把人叫齊,一一盤問。起初大家還抵賴,見賴不過去,隻好供出大頭家三個、小頭家八個,參與聚賭的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眾人跪了一地,磕頭咚咚響。三個大頭家,一個是林之孝的兩姨親家,一個是柳嫂的妹妹,一個是迎春的乳母。賈母命把頭家每人打四十板,攆出去,永不再用,其餘的每人打三十板,扣三個月月錢。賭具當場焚毀,賭資分給品行好的人。

這一處罰,不僅林之孝家的麵上無光,迎春也不好意思。黛、釵等為那乳母求情,賈母恨的就是這些倚老賣老、故犯家法的人,決不寬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邢夫人不敢回去,在王夫人處坐了一陣,到園中散心。剛到園門,碰見賈母的小丫頭傻大姐,手中拿個花花綠綠的東西,笑嘻嘻地邊走邊看。邢夫人問:“拿的什麽玩意兒?讓我瞧瞧。”接過一看,卻是一個五彩香囊。一麵是一男一女相抱,一麵是幾個字。傻大姐隻當是妖精打架,怎知是春宮圖?邢夫人吃了一驚,問:“你從哪裏得到的?”傻大姐說:“我在山石後麵掏蟋蟀,撿到的。”邢夫人叮囑她不得說出去,否則把她也打死。傻大姐嚇黃了臉,磕個頭就逃了。

邢夫人把香囊塞進袖裏,來到迎春處,責備她奶媽做下壞事,她也不管。迎春說她說過奶媽幾次,奶媽不聽她的。邢夫人就說迎春是大太太的女兒,反不如趙姨娘養的探春有出息。若是奶媽偷了她的首飾做賭資,看她怎麽交代。鳳姐兒來向邢夫人請安,她仍懷恨在心,被她擋了駕。打聽到賈母醒了,她才離去。繡橘就說:“迎春那個攢珠累金鳳,定是奶媽偷去賭博了,姑娘還不叫問,明兒過中秋,看你戴什麽!”讓迎春立即去回明鳳姐兒,命奶媽立即送回。迎春不願多事,沒有就沒了,隻要不再生事就行。迎春乳母的兒媳找迎春為婆婆說情,在外聽到了,就進來說,她婆婆老糊塗了,輸了錢,借出去翻本的東西遲早要送回來,還是請姑娘去說情。迎春說,連寶釵、黛玉說情都被老太太回絕,她不去碰釘子。繡橘就說還東西是一回事,討情是一回事,還是先把東西送來。那媳婦就說岫煙在這裏住時,還要下人貼錢,少說下人也貼了三十兩。司棋就跟她吵鬧開。

正吵著,釵、黛、探春等人來了,見迎春躲到一邊看《太上感應篇》,任憑三人吵鬧,超然物外。她們聽出些名堂,便走進來。探春問:“你們主子向奴才要錢了?”司棋、繡橘都說沒要。迎春不讓她多管閑事,她偏要管,追問起金絲鳳的事來,那媳婦慌忙掩飾。探春讓她找二奶奶說去,那媳婦不敢去。不一會兒,平兒來了。原來探春一進門便使眼色讓侍書去請的。那媳婦這才慌了手腳,又是讓座,又要分辯。平兒說這裏不是她說話的地方,把她趕出去,又責令繡橘等先把她打出去,再回太太。探春說明是那乳母偷了迎春的首飾去賭錢,又捏造假賬,逼迎春去說情,與兩個丫頭大吵大鬧,迎春竟不聞不問。平兒問迎春怎麽處治?迎春這才抬起頭,說是隨便,她想還就還,不想還隻當丟了,也不會去討情。眾人都笑她太軟弱,難怪媳婦、婆子敢欺負到她頭上。平兒限那媳婦今兒一定把金絲鳳送回;若到晚上交給她,她隻字不提,要不然,別怪她把事回給老太太。

平兒回去,鳳姐兒問探春叫她做什麽。她說:“三姑娘怕奶奶生氣,叫我勸勸你。”鳳姐兒說,如今她也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點心保養自己,多操心還惹太太嘲諷、下人咒罵。二人正說著,王夫人兩眼含淚走進來,支開平兒和小丫頭,把一個香囊扔在鳳姐兒麵前。鳳姐兒看了,嚇了一跳,忙問:“太太從哪裏得到的?”王夫人淚如雨下,顫聲說:“你還問我?大天白日擺在園中的石頭上,被傻大姐撿著,幸虧你婆婆要下來。我問你,這東西怎麽到園裏去的?”鳳姐兒情知榮府就她和賈璉一對年輕夫妻,何況賈璉風流成性,二位夫人懷疑到自己頭上了。忙跪下來,含著淚分辯,這東西是外頭仿著內工的手藝繡的,連布帶穗子都是市麵上買的,她雖不尊重,也不會要這種便宜貨。她縱然有,也不敢帶在身上,常到園中和妹妹拉拉扯扯,不小心就會露出來。說她年輕,奴才中比她年輕的夫婦多的是,怎知不是媳婦們的?再說,邢夫人常帶賈赦的幾個小妾到園裏玩,也許是小妾的。再說園中丫頭太多,年紀大的難保不正經,從二門小廝手中得來的。她不但自己沒此事,連平兒也敢擔保。王夫人說,鳳姐兒的話近情理,但此事是邢夫人發現的,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