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茶道
同精巧富麗的杏花樓不同，醉翁樓的布置可以用樸拙大氣來形容。
一進門，設計者居然勇於放棄寸土寸金的大廳，將當中設成一個寬敞的院子，陽光，自上方如碎金般鋪灑下來，院中，茂林修竹，不知何處，絲竹之聲隱隱不絕於耳。其間，看似隨意的散落著一些樹墩樣的座椅。紅漆粗柱，上有乘興而來的文人留下的墨寶，更顯古樸豪放。
再往上看去，二樓的包廂外，垂滿莖長葉圓，株形飄逸的綠蘿，鬱鬱蔥蔥如一座天然的森林。
酒生濕熱，而在此地飲酒之後，卻無絲毫煩躁放縱之意，隻覺觸目清涼。
胡十九不由稱歎：“好！”
老人嗬嗬大笑，“沈姑娘果然與眾不同。”
“不知沈姑娘與杏花樓是何淵源？”說話間，老人命夥計為胡十九沏了一壺叫不上名字的茶葉。
“實不相瞞，”胡十九聳了聳鼻頭，“沒有淵源。”
茶香四溢。
老人伸手為胡十九倒上一盞茶，一舉一動間，猶如書法名家揮毫撥墨，瀟灑放逸。胡十九連忙道謝伸手接過。
“好香。”她瞪圓了眼睛，轉動茶杯，品嚐一小口後，麵色古怪的說道。
老人哈哈大笑。
茶裏，是胡十九能聞到熟悉的植物氣息，可是又有那麽一點不同。
“沈姑娘過譽了。這茶聞起來是香，喝起來卻並不入口。”
胡十九頓時呲牙咧嘴，拚命點頭。“的確！”
哪裏是不入口那麽簡單，分明是最難喝的中藥！
老人微笑又向壺中續了些熱水。
彼時，人們都喜歡將茶葉研磨細致，再加入譬如鹽巴等種種作料進行煮茶。
老人的這種的衝茶方式，實在有些怪異。
隨著熱水慢慢向壺中傾倒，最初那陣濃鬱的香氣漸漸變得暗香浮動。
老人伸手示意胡十九再嚐。胡十九深吸口氣，剛才那種味道，她想想都頭疼，然而，這空氣中的香味，卻又比方才更有一番不同。她一咬牙，仰著頭灌了下去。
“嗯？”胡十九瞪圓了眼睛看著老人，“老丈，我可以再飲一杯嗎？”
老人微笑點頭。
胡十九提起茶壺，不易察覺的動了動鼻子，香氣，沁人心脾。她這次沒有轉動杯子，剛才那種看似充滿好奇的手勢，隻是為了掩蓋她在仔細用視覺與嗅覺同時分辨這茶裏，是否有會危害她的東西。還好，除了味道古怪些，其他並無異樣。
因此這一刻，她隻是深深的呼吸，讓自己沉浸在這美好舒緩的氣味當中。
她將茶盞平平端起，略一停頓，隨即先一小口將茶水噙在口中。
這一次，茶水仍有些苦澀，卻苦中回甘。
胡十九慢慢放下杯子，又看著老人向壺中第三次續水。
這一次，空氣中的香味更淡了，然而，這香氣，卻有別最初的華麗，中間的馥鬱，有著一絲凜冽的味道。
是薄荷，卻又沒有那麽冷。是桂花，又沒有那樣甜。
胡十九想起很久以前在樹下看到的一隻蝴蝶，它色彩斑斕，輕輕扇動著翅膀，忽遠忽近，帶著夢的色彩卻又觸摸不到。
第三盞，苦澀已然全無，隻有隱隱若現的清香與甘甜。
如此費盡工夫的茶葉，必然珍貴無比。
胡十九站起身，恭敬行禮。“多謝老丈。”
老人抬手示意胡十九不必多禮。
“沈姑娘能在第二盞飲出不同，已令老朽刮目相看。”
第二盞，要比第一盞甘甜潤口的多，這並不難分辨。胡十九覺得奇怪，但卻沒說出口。
似乎看出胡十九的疑惑，老人朗朗一笑道：“此茶名為‘寒梅’”，取其“梅花香自苦寒來之意”。
“用料沒有什麽稀奇，鬆針，梅花，杭菊”，老人侃侃而談。
“還有‘竹葉’。”胡十九接口說道。
老人先是一愣，本來雲淡風輕的神情頓時有些激動的失控。“沈姑娘居然能品出竹葉的味道！”
胡十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其實是聞出來的。”
最後，那種有別於花香的淡淡香氣，胡十九回憶了很久，是竹子的氣息。
老人頻頻搖頭，想要上前一步，又怕嚇到胡十九，終究拊掌長歎道，“這茶，貴在用紫竹葉烘烤，又以靈山泉衝泡。再輔以特製的手法炮製，然而沈姑娘竟在片刻之間就能參透其中成分的奧妙。難怪，杏花樓要花如此大的代價，傾盡人力尋找沈姑娘。”
說起杏花樓，胡十九不由有些警覺。她悄悄的看了看包廂的房門，心中暗自盤算如果情勢一旦有變，自己是該逃跑，還是應該同他們開誠布公的談談。
老人似乎能看穿胡十九的心意，忙伸手道：“沈姑娘不必慌張，是老朽多言了。”
“不知沈姑娘可否聽老朽說上幾句？”
幾句？是要幾句？
胡十九仍是不肯坐下，事出蹊蹺，她不能不加以提防，“老丈請講。”
“此茶為我醉翁樓獨一無二，平日能夠品嚐的人可謂少之又少。”
胡十九剛欲開口致謝，隻聽老人繼續說道：“不是老朽小氣，這茶葉雖為珍貴，終究也隻是茶葉。”
雖然氣氛緊張，但此話胡十九卻是無比讚同。食物，終究隻是為了人類服務。如若本末倒置，隻花費心思在色、香之上，而忽視了口感，那也不過是一堆華麗的廢棄裝飾而已。
說到這裏，似乎房間內的暖意讓老人有些憋悶，他緩緩站起身來，用力推開窗戶，窗外，絲絲清風夾雜著冬日氤氳的寒氣，輕輕吹入暖廂，拂過人的臉頰。讓人不覺有些愜意之感。
“知音難覓。許多人，都被此茶初次衝泡的香氣吸引，卻在嚐到了那又苦又澀的口感之後。斷不肯喝下第二杯。”老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憶當中，剛才的豁達樂觀，說到此處卻不免生出悵惘之情。
胡十九想起剛才自己的經曆，暗自咂舌。
她不由問道：“既然如此，為何不將此茶一開始就做的甘甜可口？”
回想剛才第三盞茶中，那凜冽中浮動著一絲甜蜜，雖然稀薄，卻令人口齒噙香。
“問得好！”老人本是負手望向窗外，此時，聽到胡十九的發問，他從窗邊轉過身來，目光炯炯的看著胡十九。
“苦盡，即甘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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