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田閑不住。

因見苑外小徑春色濃鬱,不經意地,那些幽牆花木之下,就冒出許多肥嫩新鮮的野菜。有薺菜、馬蘭、蘼蕪……阿田見了喜歡,又想起照水愛吃野菜燉豆腐,說能養胃。

既如此,阿田就尋了個小籃兒,出來采摘。

不周道人就打量阿田,數月不見,此女出落的超逸了,真不似在虞山村姑的模樣。他的心裏就有些複雜。此女雖行為不堪,但在那小破廟,卻也真心照顧過照水。

“阿田,道長來了。”

阿田點了點頭,將籃子放下。

“你要挖野菜?”

“是呀。野菜很多,隨處都是,不挖可惜了呢。”

照水就想說點什麽。

那清岫卻搶先開了口:“阿田,這裏是王府,何必去挖野菜呢?讓下人見了,不甚好。”他本意是為阿田著想。此舉雖無大礙,但到底透著小家子氣。他不想讓阿田被府裏議論。

阿田張著口:“這……沒什麽吧?”

她看向照水,希望他幫自己說說話。

照水提起籃子,也看著她,聲音輕輕:“挖野菜沒什麽不好,我也是愛吃的,但我不想讓你受累。”

“我不累呀。你曉得的,我一整天幹活都沒所謂的,就怕閑著。”

她小聲兒爭辯。

“嗯。我曉得。不過,比起挖野菜,去書房看看書寫寫字不是更好?”這是照水的建議。

阿田的眸子就現出幽幽之色。

照水……還了俗後,恢複了身份後,是不是變了呢?

阿田發覺,她更喜歡的,是虞山的照水,當和尚的照水,純樸踏實的照水,而非眼前的景逸王爺,立下戰功的將軍。

一堵牆生生在她眼前立起,將她和照水隔開,心內更是掠起隱隱的難過。

她在旁就不說話了。

“照水,我中意梓桐苑。你說,我到底在哪處歇腳?”

不周道長打量了梓桐苑的外觀,長長歎了氣,心裏又浮現出師妹詩音的倩影。不周道長年輕時,也曾拜在沐家門下,當關門弟子,練習書法。他與詩音青梅竹馬長大,雖無涉風月,但感情極好。這梓桐苑,詩音婚後,常在這裏飼養蠶繭,他也來此觀看過。斯人已去,故苑仍在,不周道長心裏止不住的心酸。

一邊是阿田,一邊是道長。

委實讓照水為難。他又想當個穩妥的人。

看出照水的猶豫,阿田主動開口了。“我搬。”

“不,你不用。”

照水攔住阿田。

“既然道長喜歡,那我住別處好了。我不挑的。”

在康王府,阿田就露出性格的矛盾一麵。一麵,在繡蓉和鸞蟾麵前,她剛直不阿,不容欺淩,保有了強烈的自尊心。可她身上又有軟弱的一麵,這便是在照水麵前,她沒有底氣。她的命運,是照水改變的。所有的,也都是他給的。他既是恩人,又是她倚仗的男人。她和他,失去了虞山的平台,已然無法平等對話了。

“梓桐苑是你住的。一言九鼎,我怎好失言?道長是故人,隻是與我開個玩笑,你多慮了。”

照水提醒阿田,不用太陽底下曬著,回去歇歇。喝喝茶,寫寫字,看看書,吃吃點心,自有樂趣。

“進去吧。”清岫也道。

不周道長就不樂意了,將佛塵甩了一甩。“照水,你不用說這些刺激我。我算是你幹舅舅。你這樣,分明厚此薄彼。我與阿田,到底誰重要?你且說一說。”

不周道長俗姓袁,叫袁勝。

雖出家修行多年,遠看也是飄逸老道,但應了他的名,骨子裏還是好勝。有時,也像孩子一般任性。

他的性格,照水固也知道。以前間或相處,他多少了解。

氣氛就有些尷尬。

那清岫卻耐不住:“道長,您是出家人,遠出紅塵之外,又何必介意住什麽屋子?心都無礙了,一切便也無礙了嘛。”清岫的話裏含了諷刺。

不周道長也聽出來了,臉就有些紅。

照水的心,自在阿田一邊。但此時也需顧及道長一方。

他已然想好了怎生說與。

卻不想,此時管家來報:“將軍,府外有一夫婦,四十出頭的年紀,說要進府找他們的女兒。”

阿田一聽,腦袋嗡地一響,立刻明白外頭的是誰。她的斷了聯係的爹爹葉老螺,還有她的繼母。自照水給了玉佩後,葉老螺也真的沒再來找麻煩。

阿田以為,這就過去了。

“將軍,本來我以為他們是江湖騙子,專事訛詐的。但他們……竟說……”管家吞吞吐吐的,斟酌著詞句,“說府裏有個叫阿田的姑娘,便是他們的女兒。”老管家又添了一句:“將軍,可有這麽回事?”

照水就看了阿田一眼。

“阿田,應該就是他們。你打算怎麽辦,我聽你的意思。”

照水沉吟了片刻。不用說,老螺夫婦此番來,定沒有好事不是來鬧事兒,就是來訛錢的。看來,上回給的玉佩典當的錢,老螺已然花完了。

照水的玉佩昂貴,折算銀子卻值不少。老螺是莊稼人,還兼殺豬,一年花不了十兩白銀。老螺將那玉佩當了,的確得了不少。那些銀子,足夠老螺夫婦買田置地,吃喝一輩子的。

這不是虛話。

若老螺規規矩矩本本分分,安分守己,這些錢足夠他下半輩子當個小財主的。不錯,老螺此番尋到雲都,就是來找阿田要錢的。那些銀子,老螺還清了雞販的,存了一些,大半給兒子誆了去。兒子嘴上說,拿著這些銀子去經營生意,買賣皮貨。老螺也就信了。沒曾想,兒子死不悔改,進了賭場,三下兩下地還是輸了。

既輸了錢,兒子本分了幾日,窩囊了幾日,老螺心軟了,又將存的小錢遞與兒子,讓他去學箍桶匠。可那箍桶匠收了錢,卻不曾教老螺兒子手藝。老螺兒子也吃不得苦,灰溜溜地又回來了。

家中,隻剩老螺去集市殺豬度日。這也不算艱難。但那雞販每日見到老螺,不是譏諷,就是挖苦,嘴裏每一句好話。若是來他攤前買肉,常常不給錢,要麽少給錢。老螺若有不滿,那雞販就帶人圍著老螺,個個手裏舉著殺雞的牛刀。老螺雖有殺豬刀,但勢單力孤,不敢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窩囊不敢吱聲。

那雞販純粹就是撒氣兒。

銀子是賠回來了。但他名聲兒也更壞了。遠近十裏無人敢將女兒嫁給他。

雞販不服呀。他不過就買個老婆,誰不買老婆?偏他就這樣倒黴?要說,當初還是老螺慫恿的他。他等於栽在老螺手裏。這一日日下去,老螺賣豬肉,非但沒賺著錢,反賠了不少。無奈之下,隻好將肉攤歇了。

沒錢了,他老婆就出主意,要麽依舊去虞山找阿田。那死丫頭跟著那臭和尚,日子似乎過得不錯。那小廟雖破,可那和尚一下就能拿出那麽好的寶貝。說不定,還有好的。老螺夫婦一拍大腿,二人就收拾了一下,果真又來了虞山。但不想到了門前,發現大門緊閉,廟也沒有個廟的樣子,外觀改了,顏色也變了,台階也沒了。老螺一恍惚,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附近有村民路過,老螺就打聽。

一問,吃驚不小。

虞山雖然偏僻。但世上無不透風的牆。還是有人知悉了照水的真實身份。這一傳十十傳百的,附近居民都知曉了,原來照水和尚竟是雲都老康王的兒子,如今更是襲了爵的新任康王,且還立有軍功。

老螺真是驚著了。

“你真是阿田的爹爹?那怎生不讓她呆在家裏?卻放任她在廟裏?不過,她如今也過上好日子,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照水將她接走了,這下不是當個通房丫頭也是個姨娘,跑不了的。”

老螺大喜過望。

本來肚子還餓著的,但一下覺得飽挺。

他就對村人胡謅:“哎……不瞞你們,這丫頭脾氣不好,任性,和我們拌了幾句嘴,就氣呼呼地跑出來了,不想她竟是有造化的。好好,這下好了,那和尚竟是那般身份,定不虧待了我家女兒的。我和賤內這就去找她。”

老螺麵皮厚,又問村人討了吃食,還有幹娘。“各位行行好,且再給我一點碎錢。我若發達了,見麵即還的。”

現在,照水在阿田在府內。那老螺夫婦已然在門外等得不耐煩了。大門是緊閉的,那是管家吩咐的。

阿田就看著照水,深深一歎:“他們來,事必不得好。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真的不想見到他們。”

那不周道人一直在旁,聽了這話,大覺不順耳,就喝斥阿田:“你這姑娘,那是你的父母,十月懷胎把你生下的,怎生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清岫知內情,不想阿田受冤屈,聽了就道:“道長,那對夫婦不算人,他們已然將阿田賣了,斷了關係,收了銀子走了的。這冷不丁地又鑽出來,是貪心又起,想再敲上一筆。”

那廂,老螺夫婦心急,擔心不能見阿田,如意算盤落了空,更是外頭高聲叫嚷,以至驚動了街上行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