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蓉也瞧出來了。

連那倆嬤嬤都猜到,照水要幹什麽。

這是一個極簡單的法子。隻要不是缺心眼兒,都能看得出來。可絮娘鬼迷心竅,偏偏渾然不覺。阿田就看了看她的鞋底。果然,上麵沾了一些馬糞的痕印。她就歎:“絮娘,你看,你若不是去了馬廄,為什麽鞋底會沾了馬糞?明明就是你幹的,卻偏偏不承認!”

絮娘瞪大了眼,怔怔看著鞋底,神誌清醒過來了。

她漲紅了臉,依舊抵賴:“我不知道!總之我就沒進去過!牛黃誣陷我,你也不信我是不是?府裏大,我好奇,喜歡隨便跑,真不知道是在哪裏沾了這些髒臭東西!我至於要這樣幹嗎?什麽馬糞牛糞的,大不了,我可以在嬤嬤房前潑一盆髒水,要不扔幾隻臭蟲……我去馬廄幹嘛?阿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一向不投緣!我至於去找麻煩,閑著沒事兒幹嗎?”

這且沒玩。

她見阿田轉過身去,不理她了,更是蹲在地上嚎哭。

照水就對阿田道:“絮娘不誠實,為人狡詐,你還是讓她回虞山吧。”

其實照水初見絮娘,就對她無甚麽好感。此女懶饞不說,外表愚鈍,但內裏精明,且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不是走正道的人。

當初她無路可去,阿田憐憫她。自己便也收留了她。

可她初進府裏,不是平靜過日,卻是屢屢生事。如此,真留不得,也不能留。照水的意思,是讓絮娘走。

阿田也歎息了一下:“絮娘,我保不了你了。在虞山,你反而安逸些。”

那絮娘就咧個嘴兒,一手扯住阿田的衣襟,一手搖晃她的身軀,聲音哀苦:“阿田,不能啊,不能啊。我要去了虞山,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加上我又美貌,被歹人看上了,或劫了去,你說我能有好下場嗎?當初,我不是對你說過嗎,你怎麽忘了?我要出了什麽事,有個什麽好歹的,你的心,就真能過意得去?”

她猛烈搖晃阿田,阿田差點站立不穩。

照水便道:“絮娘,真留你不得,已然是給你留了顏麵了。走之前,你還需對嬤嬤賠禮道歉,這是做人該有的準則。”

那絮娘低著個頭,懊喪不已。但她秉性又倔強,閉著嘴,就是不開口。

“絮娘,你既錯了,為甚不道歉?”

“我……我沒錯。你們一口咬定了是我幹的,我跳進黃河洗不清啊。我就算滿身是嘴,你們也不聽我的。”

那牛黃就聽不下去了,抄了根棍子,就要揍絮娘。

絮娘嚇了一大跳,擋過了。

“幹啥揍我?這事兒都賴你,你還好意思打我。有本事,你打呀,打死我,你也吃官司!”

“俺願意吃官司!”

絮娘在前頭跑,牛黃在後頭追,把梓桐苑各處都追遍了。

這實在是不像話。不過也怨不得牛黃。

照水已然看不下去了,對著清岫和管家:“你們,速速叫人將絮娘拉走。”

“是!”

那兩個嬤嬤聽了,更是在一旁稱願。

繡蓉一直不說話。

見那絮娘到底被牛黃捉住了,手腳都被製住了,便悠悠開口了。“表哥,何必呢?你出家多日,不知府裏的規矩。從前,隻有我們買人的,沒有往外頭攆人的。這要讓人知道了,豈不是笑話?絮娘她不過野了一些,但心眼兒不壞。這樣吧,既然阿田不收留,那我要下了,放到我的屋裏,我來**,表哥你看可使得?”

阿田聽著繡蓉的話,心裏並不覺得意外。

她看見繡蓉過來時,就猜她並不是來當看客的。

果然如此。

照水就道:“不用。依舊讓她離開的好。”

繡蓉就懇求:“表哥,我是為你著想。到底今日的你,不是以前的你。你行事,一舉一動,外麵都有眼睛盯著呢。有些和你不投的人,嫉妒你的人,都盼著你能拿到你的錯兒。何苦呢?阿田眼界淺,沒讀過什麽書,不知深淺,這讓絮娘一走了之,與她是沒什麽,可卻害了你。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個中厲害,表哥你細細想想!”

繡蓉到底是讀過書的。

她會從書裏找些現成的字眼兒,刻意提醒照水。

表麵,她是處處替照水著想,但話裏句裏,都在揶揄嘲諷阿田。

阿田也聽出來了,抿著唇,不發一言。

“你……真願意?”

照水沉吟了一下。他並非讚同繡蓉,隻是她有些話,歪打正著的,卻是說中了一些要害。在雲都,他本是一個被遺忘的人。十餘年過去了,乍然之間,突然還了俗,去了邊關,僥幸得勝,立了軍功,成了雲都炙手可熱的人物。

若非他隻是藩王,這要是當今皇上的親子,不管嫡庶,幾欲就能當太子的。璽宴也得靠邊站。

那大皇子鹿辭,暗中嫉妒照水,已經多日了。

最想拿照水錯兒的人,就是鹿辭。扳倒了照水,再對付璽宴,就更無礙了。因當今皇帝體弱多病,甚少上朝。雖立了太子皇儲,但太子年幼,國本仍未穩固。一旦皇帝駕崩,鹿辭便覺有可趁之機。加之母妃殫精竭慮地為他謀慮,這更讓鹿辭覺得:自己不能放棄。

這些潛在的危險,照水也思慮到了。

“表哥,我願意呀。一個絮娘我定然能**好的。你看我身邊的雙喜,初來時,比絮娘蠢笨呆板。可現在呢,瞧著不也是個清爽伶俐的人?”

見照水話口有鬆動之意,繡蓉更竭力保證。

這就讓阿田誤會了。

她黯然地在旁看著,似乎是個局外人。

“好。”照水允諾,“那你就將她帶走。從此,梓桐苑也清靜一些。”

照水看向阿田。阿田垂下眼瞼,麵上似帶苦笑。

繡蓉大喜,言語就存了得意之色:“表哥,相信我。不出三五日,我定將她**的服服帖帖的。”她又看著阿田:“在我手裏,絮娘定能脫胎換骨。阿田,到時你可怎麽謝我?”

那絮娘見形勢陡轉,自己已然是顧繡蓉的人了,自是喜出望外。那清岫過來替她鬆綁了,低聲道:“以後,定要安分一些。”

絮娘就盯著清岫,想說什麽,但一時又說不上來。繡蓉一把拉住她的手,笑嘻嘻兒的:“快跟了我走吧。你看你,滿身的灰,哪裏像是住在王府的,倒像是逃難來的鄉下丫頭!不過,你也卻是鄉下丫頭,可現在到底不同了。你既住在王府,就要守王府的規矩。你不是丫鬟,更不是小姐,你說來呀,就和我一樣,都是寄人籬下的……所以,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憐。我不憐你,還有誰能憐你?”

那絮娘更是感激涕零。

繡蓉叫雙喜扶著絮娘,又囑咐她:“到了紅圃軒,你可記住了,你就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我能使喚丫頭,你便也能。我可不想把你當下人使喚。”

那絮娘更是千恩萬謝。

她這些話,有刺沒刺兒的,都是說給阿田聽的。

阿田明白。

繡蓉一行走了。梓桐苑一下安靜了不少。

那牛黃就扔了棗棍,對著阿田:“走了好。她就是個攪貨精。有她在,沒你一點清靜的。”

照水卻轉過話題,問牛黃可住得慣?

那牛黃就將牛眼眯了,笑嘻嘻兒的:“好著呢。我是燒了高香了。吃得好,睡得香。昨晚吃的好,早上又吃的好,中午又有魚有肉的,我是陷在蜜罐裏了。”

照水就微笑:“那就好。這裏是雲都。以前,你有些一些事,不方便辦,不方便查的,現在都方便了。”

照水話裏含了深意。

他已然調查過牛黃。他淪落成乞丐,大半是要想調查其母的死因,想替母報仇。他既想行孝,照水不會攔著。

牛黃一怔。

“將軍,俺……俺能有什麽緊要的事?不過吃喝拉撒睡……”

照水還是微笑:“你心裏明白就好。”

一時,管家和牛黃等就退下離開了。

清岫心細,一眼發現阿田的群衫下擺,已然被絮娘扯破了,便好意提醒:“阿田,你的裙子破了……”

阿田便低了頭,瞧了瞧,對清岫淡淡笑了笑,算是謝過。

“絮娘就像瘋子一樣。這下好了,不用受嘈呱繁瑣了……”清岫看著阿田,欲言又止,但眼眸依舊流露出關心。從昨晚阿田進府,一直到現在,清岫一直心係阿田。方才,那絮娘對阿田又拉又扯的,清岫看了厭煩,就更覺出阿田的可愛。

她不同於絮娘的粗俗狡猾,不同於繡蓉的矯作虛偽,站在那兒,清淡如一棵婉約芳香的空穀幽蘭、山中香草,隻可遠觀不可褻玩。

他一時不慎,泄露了心意,擔心照水察覺,略略不安,便又裝作鄭重地尋了借口:“將軍,想起一樁事了。今早上街,好像看見了不周道長,他似乎也在雲都。”

清岫也見過不周道人,隻不熟識。

“是麽?”照水麵上一喜,“在何處?”

“在紫石街,一個僻靜的茶樓裏。我以為看錯了人,再轉眼一看,正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