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覺得奇怪,腳步就停下了。
阿田乍一眼見了照水,十分欣喜。“和尚哥哥,你回來了?”
照水點了點頭,他掩飾住不悅,輕聲說道:“東西都退了,也頗費了一番口舌。好歹,都沒事了。”
那牛黃是個粗人,係好了衣裳的盤扣,就對著照水笑:“恩人,你到底是和尚,為了阿田姑娘,去理這些紅塵俗事,沒招惹人厭吧?”
他本是關心,但因為語氣隨意,透著捉狹,照水真的不悅了。
“牛黃,你怎麽在山裏?”
那牛黃就爆豆一般,將方才顧三來過,且還意欲猥褻阿田一事全然告訴了照水。
和尚吃驚不少。
“顧三逃走了?”
“這虞山山中有水,是好事,也是壞事。俺看顧三賊人的水性兒還不賴。俺隻會狗刨,竟是追不上他,可惱可恨!”
牛黃就囉裏囉嗦地,說要花幾天功夫,練習水性。
照水沉吟幾許,顧三是順著水流逃出的,估計要去采桑鎮,要不就是鬆風堡。若是運氣好,或許也能一徑兒去京都。
此人與自己結下梁子,若不抓獲,總是個隱患。
“是呀。牛黃的衣衫也被他扯破了,恰好我備著針線,就幫他縫上了。”
其實,阿田不說,照水也猜到了。牛黃的衣衫上的確多了幾處簇新而又齊整的針腳。他是出家人,修的是寬宏慈悲,無所欲求。他知道自己情緒不對,已然生了妄念。和尚也覺慚愧,就立在那裏,心裏默念了一回經,以求菩薩寬恕。
此番他心裏跌宕起伏,阿田和牛黃又哪能知曉?
那牛黃卻也識趣。“俺下山去了,不打攪你們說話。”
阿田收好了針線包,看著和尚筐裏的鬆茸,就問:“這是什麽?”她是農家女,但因為條件所限,卻是不識鬆茸。而且此物也隻虞山才有,別的地方並不生長。
“鬆茸。”
“我還以為是芋頭呢?”
阿田就一笑。看著阿田的笑容,照水的心頭更湧起暖意。
“鬆茸是山貨,但極珍貴。我本以為虞山也沒有的。不想,還是在幾處隱蔽的角落發現了。挖了來,拿來燒湯,或是白煮了吃,滋味都不錯的。”
一陣山風吹來,吹得阿田的裙子掀起一個彎曲的弧度,看著側影極美。阿田就捋了捋頭發,這動作更美。
和尚的心裏更有什麽東西被喚醒了一般。
“和尚哥哥,你不是說,出家人隻求肚飽,不求滋味,不問舒適,不打誑語,不追前程,但求心似枯槁青燈古佛伴隨一生的嗎?”
阿田整日跟在照水身邊,聽和尚默誦禪經,也頗記得幾句。
“阿田,我是挖了來,給你吃的。你非出家人,不必吃我這樣的苦。”
和尚和阿田說話,語氣總是輕柔。輕柔的不像話。可是他自己渾然不覺。阿田的心頭更是甜絲絲的。
她真的想問:“和尚哥哥,到底是什麽,你一定要出家?不出家不行麽?不出家,便也能和我一般,吃有滋味的飯菜,過有滋味的日子。”
可是話到嘴邊,阿田又怎能啟口?
和尚哥哥一心禮佛,那是下了決心,經了多年的。未曾修成正果,半路便要還俗,那他多年你的心血豈不白費了?
阿田的心頭柔腸百結,也是不能讓照水知道。
二人各懷心事,一前一後地下了山。
不幾日過去,蠶寶寶就長大了,個兒肥肥白白的,叫人一看,便是說不出的喜歡。每每這個時候,阿田便搬個小凳,托著下巴,癡癡地看。
桑枝才剛嫁接,並無桑葉。但和尚有辦法,托著瓶蜜露,告訴阿田,可拿這個喂食。阿田就笑:“和尚哥哥,你是如何知道的?”
“書上學的。”
阿田更不驚疑。
幾滴蜜露下去,蠶寶寶們身軀日益肥壯,就快要吐絲結繭了。
照水也替阿田高興。雖然此蠶不是觀音蠶,但結出繭子後,就能織出絲綢。雖也粗陋,但如果推廣出去,雲國的百姓又能穿上絲綢了。
其實,也不值得推廣。
究竟雪蠶織就的絲綢,並不柔韌,亦不輕盈。想來,阿田要失望了。
可照水又哪裏想打消阿田的積極性?
舉世無雙的觀音蠶繭,照水也想去尋。那一場大火後,世人都道自此以後,觀音蠶不在。但照水不信。
他有理由不相信。
隻因那不周道人殷切與他說過:“景逸,練好字,每日專心苦練。有朝一日,你會見到你想要的。”
彼時,和尚心裏憎恨父親,鐵了心要出家。另一麵,虞山安靜的環境,也又助他安心習字。不周道人說的半遮半掩。他欲問,道人卻又及時住口。和尚就明白,他是心有苦衷,隻能點到為止了。
“你要多習草書。曆朝曆代的那些草書大家,你需多臨摹。景逸,一定要練就出自己的風格。有朝一日,若能看見自己寫的字,瀟灑靈動,翩若驚鴻,矯若遊龍,乍眼望去,似長了腳會走,似插了翅欲飛,你便成功了。當初你的娘,也是盼著你日後能成一名出色的書法大家。”
這些話,和尚心裏都記著。
小時候,阿田就對他說過:景逸,你是個男孩,長大了就是男人。男人啊,固然要精忠報國。愛國,是你的本分。但你要懂得遠離政治,休要讓政治傷害你。娘現在說的,你或許不懂。沒關係,以後你就懂了。遠離政治,保持內心的純淨,練習書法,寫寫詩,養養蠶,四處走走看看,娘隻願意你活得快樂。
這些話,更像烙印刻在他心上。
本以為,娘會陪伴他成長,直到長大。卻不想世事難料,一向身體健康的阿娘竟會在一晝一夜間突然辭世,從此天人永隔。
他更想不到的是,阿娘離世不久,爹爹就與沐家反目。
照水沉痛地閉上眼睛,不讓阿田看出眸子裏貯著的苦痛。
他隻願阿田快樂。不管怎樣,雪蠶結出的絲綢,能做成衣服穿,就是成功。
那牛黃幹活歇了,也過來瞧,一臉的納罕。
“俺還是頭一次見,這麽個蟲子,竟然能結出繭子,還能飛出蛾子?稀罕稀罕!”
阿田就不信了。“你真的沒見過繭子?”
“俺老家是兗州的,那地方不產桑樹。俺娘給俺做衣服,隻用葛麻。到了冬天,就找些獸皮縫個襖子給俺穿。”
照水若有所思:“難怪你的話語裏,有兗州的方言。”
那牛黃提起他娘,眼皮就耷拉下來,眼圈紅紅的,似乎想哭。“俺娘死啦,死得不明不白。俺沒用,讓她受了一輩子的苦。”
牛黃又掀開衣角,流了幾滴眼淚。
照水就安慰,撫著牛黃的肩頭:“你唯有好好活著,你娘在九泉之下方覺安慰。”
他二人的阿娘都沒了,此番真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過了黃梅時節,阿田的蠶蟲還是沒吐絲,她不禁有些急了。她托著腮,呆呆看著廟外的雨點。腦子裏,想起小時候在橋邊偶遇的那個老婆婆。她會養蠶,起初是得娘親指點。但娘親指點到底有限。她更多的是受老婆婆的傳授。
阿田仍記得,那天也是這般下著下雨。老婆婆未帶雨具,雨中滑倒了。途徑的路人卻都不聞不問,唯有阿田上前,將她小心攙扶起。老婆婆便說阿田心善,說她年老,存活時間不多了,唯有將養蠶種桑的技藝傳授與人,方才不落下遺憾。既遇見了阿田,那阿田便是這個有緣人。
阿田每日便趁去集市賣蛋,回來的空暇時間,匆匆去老婆婆住著的茅屋,聽她講授。
這一過便是一月。
她再去時,老婆婆不見了,茅屋也一並沒了。唯有茅屋一旁的樹上,掛了一封書信。阿田不識字,便將書信揭下,請街上的算命先生讀了告訴她。
那算命先生收了她兩個雞蛋後,還算有良心,沒誆她,簡單告訴她:這婆婆回家去了,不用問她去哪兒了。你向她學的,都學得差不多啦。以後,沒事了,隻管放在腦子裏好好盤桓盤桓,務必不要忘了步驟。
那算命先生又多了句嘴兒:“姑娘,到底那婆子是誰?這封信的字很是不賴啊。你又向她討教了什麽?”
阿田隻搖搖頭,不說話,心裏十分惆悵。
老婆婆和她相處了一月,已然處出感情來了。此番不告而別,阿田真的難受。婆婆與她,隻是口頭指點,並不知阿田不識字。
“婆婆啊婆婆,你不是說,我便是按照您說的法子,都這麽久了,蟲兒怎麽還不吐絲呢,難道……我竟是養了幾隻假的蠶蟲?”
阿田心頭真是無主意了。
眼見雨大了,她才想起,和尚哥哥和牛黃還在廟後挖塘,預備種荷養菱,怎麽忘了?她便急匆匆去廊下取了蓑衣和鬥笠,想想,又帶上一罐茶,給他們解渴。
“這位姐姐,奴家能來裏間避會兒雨嗎?”一個膽怯的聲音傳入阿田的耳內,她還吃了一驚,待轉過身,見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姑娘,挎著個藍印花布的包袱,頭上、身上皆被雨點子打濕了,一副狼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