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水走了。

策馬離開。

阿難又念了句偈語,方回到小院。

不管人生多麽艱難、跋涉,生活仍要繼續。

饅頭蒸熟了。濃鬱的香味更是從廚房飄散到院外

阿田什麽都不想吃。吃不進。

璽宴勸了半日,阿田隻喝了一口粥。

“姐姐,好歹想著你肚裏的孩子。”

這話刺激了阿田。

她的眼淚流下來了。

在成人麵前輕易不願露出虛弱的阿田,在璽宴麵前,將自己的脆弱不堪一展無遺。她輕輕抱住璽宴:“你放心,我不會死的。皇上還沒吃吧?”

“我父皇……”璽宴欲言又止。

阿田沒聽出其中端倪。

“我父皇睡著了,一會兒我去。”璽宴改了口。

他隻知道,照水哥哥死了,父皇也不在了的話,那他在人世真的無依無靠了。

鹿辭更會時時刻刻要他的命。

可是,即便如此,璽宴心中還是有一股暖流湧過。

他不是孤獨的。

還有阿田姐姐。

阿田姐姐也是他的親人。

在璽宴心中,全心全意地信賴阿田。

“璽宴,姐姐也想睡覺了。”

一個人回到臥房,蒙上被子,閉上眼。阿田會想起許多從前的過往,想起照水,想起他們度過的那些開心的日子。

回憶便是治療傷口的最佳途徑。

“可是,姐姐你沒吃東西,你肚裏的寶寶也會挨餓的。”

璽宴小大人似的,親自喂阿田吃饅頭。阿田的嘴裏塞得滿滿的。

她很感動。

“好,姐姐吃。”阿田真的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饅頭微微發甜,她知璽宴在裏摻雜了蜜糖。紅米粥也好喝呢,到底是價格不菲的米,米湯裏還有紅棗、紅豆。

阿難什麽都不能說,天機不可泄露。

這幾日,她的魂兒都像沒了似的,懨懨地,哀哀地。但她沒有忘記照料小小的觀音蠶。到底尋到了。雖然不知紫桑在何處。但阿田心內有一股執拗的堅持:紫桑一定會尋到的,一定的。

黃昏日暮。

阿田隻喜歡呆在照水的書房。

隻因,這裏有照水遺下的氣息。翻開那些書,握著照水握過的毛筆,撫摸照水做過的桌椅,輕輕觸碰,就好像照水仍舊在。他們仍有交流,仍有。

阿田將照水從袖口掉落出的紫色野菜,小心插入花瓶,貯了清水,放在案頭,供養起來。這些野草,經過照水的拈拂,也有他的氣息。

紫色野草,經了泉水的浸潤,幾天之內,就生長得很快。小小的瓶子已然裝不下它們了。阿田就歎:“照水接觸過的東西,就是有些神通,小小的野草,都那般不同。”

她便用一個大點的瓷瓶,繼續供上泉水,將紫色野草移栽在裏麵。似乎,這些野草還很香,淡淡的果子香,略帶酸味。到底是什麽,阿田又哪有心思猜。

日子依舊難過。

她在煎熬,在等待肚子一日日地變大,然後劇烈疼痛,生下孩子。

有故人來了,這是阿田未曾想到的。

她想過前來虞山探望的,可能是身體恢複健康的清岫和紅玉;也可能是不周道人;不曾想竟是紫蘭。當紫蘭提著一個沉重的籃子,氣喘籲籲地下了一輛驢車,走到院門前,輕聲叫她名字的時候,阿田幾乎不敢相信。

真的是好姐妹紫蘭!

她強作精神打開門。晌午的虞山十分寂靜。阿難師父在打坐,不得驚擾。

皇帝雲翦躺在榻上,昏昏欲睡,璽宴陪在左右。

“紫蘭!”阿田打量紫蘭。

多日不見,紫蘭像變了一個人。她苗條了,膚色也白了,氣色更好,穿著一件石榴紅的裙子,烏黑的頭發用一根木簪子挽起,很謹慎很秀氣。

紫蘭卻是吃了一驚。

“阿田,你……”在她印象中,葉阿田是一個極其美麗的女子。可看著開門的女子,蓬頭垢麵,衣衫不整,麵色慘白,神情枯槁,這還是她麽?到底出了什麽事?

紫蘭小心將籃子放在地上,試探問:“阿田,你一人住在這裏嗎?”

其實,紫蘭來虞山探望阿田,完全是碰運氣。她的一個遠房舅娘過五十大壽,她帶著幾個弟弟前來祝壽。聽說附近不遠就是虞山,所以將弟弟托付給親戚,自己備了東西,前來探望。紫蘭也拿捏不準,到底阿田在不在。可萬一在呢?如不在,她也就回去。看看總是要的。

可她見了阿田,心裏並沒有半點歡愉。

阿田氣色糟糕至極,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

阿田看出了紫蘭的探詢,拉著她的手,親熱叫她進去。她不能將自己的糟糕心情帶給關心她的人。一點不能。隻是這般勉強也太痛苦。

事到如今,阿田不想再瞞著紫蘭了。

既然是好姐妹,那就不該藏有秘密。以前,她是顧忌。可現在,照水都不在了,什麽都不怕了。她請紫蘭喝茶。紫蘭也的確渴了,接過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氣。她讚茶水好喝。

阿田又請她吃紅米糕。

紫蘭也就此了幾塊,更是讚不絕口。“阿田,喝了你的茶,吃了你的東西,我越發覺得日子過得像豬一樣。”這是真心話。

娘生病走了。她便和兩個弟弟相依為命。她改行了,不殺豬了,帶著弟弟到了阿田住過的江心灘,幫著阿田料理那成片成片的橘子林。

今年夏天,橘子結果了。紫蘭不敢吃。她還記得宣州人的謠言,說什麽橘子一旦結成,便藏了毒。惹得整個夏天,紫蘭的兩個弟弟對著黃澄澄的橘子,盡流哈喇子,卻不敢爬樹摘。到了最後,這些橘子都扔了。

紫蘭又殷勤給阿田看她帶來的東西。二十隻鴨蛋;十來隻又紅又軟的柿子;三個香瓜;幾隻大餅子。很厚實了。

“紫蘭,大老遠地,你來看望,我已然十分過意不去了,你還帶東西。”

“那可不?不帶東西,顯得多寒酸?如今我日子好過了。說來這都托了你的福。那江心灘委實是個福地。那兒的水好,種出的菜好,大米也好。我兩個弟弟一跟著來,隻過了一個月,個兒就竄了老高。我看在眼裏,高興在心裏頭。真的。我就在江心灘捕魚捉蝦,種點兒小菜,拿去集市賣了,每月贏餘不少錢呢。真正江心灘的魚蝦滋味好,人人都愛買。”

說起這個,紫蘭就有些刹不住尾了,一直說個不停。

阿田任她說。

紫蘭說累了,對阿田笑了笑:“你還沒回答我呢?這麽大塊地方,不止你一人吧?”

阿田緩緩搖了搖頭。

“紫蘭,是我不好。以前,我怕連累了你。所以,有些事我都故意瞞了你。我知道你的來頭,你卻不知我所有的底細,這樣對你不公平。如今我也不怕了。當初不說,隻因擔心牽累你,讓你性命受到威脅。其實,在我認識你的時候,我就和一個男子好上了。他是虞山的和尚,法名照水。那時的我,被家人逼迫,逼迫我嫁給一個四十歲的雞販,我不從……就從雞販那逃了出來,逃到了虞山……便是照水和尚收留了我……這以後……”

阿田將自己怎麽認識照水、又怎麽和他起了情意、以及後來的種種、分分合合,都告訴了紫蘭。紫蘭驚得瞪大了眼睛,嘴巴咧得好大,差點合不攏。

這……真的是阿田的經曆麽?

這和街上說書的,說的那些奇聞異事,不差什麽!

可她相信阿田。

阿田那麽年輕,和她一般大,可卻經曆了那麽多的坎坷!紫蘭又是憐惜,又是敬佩。聽到照水被鹿辭賊人害死了,紫蘭也跟著抹眼淚。

任誰不傷心?

紫蘭哭個不停,手絹濕了一條又一條,阿田反勸起她來。

“不要哭了。你來看我,我很高興。”

阿田還要留紫蘭用晚飯。

“我還要趕過去呢。天黑了驢車難尋。”她也說的大實話。

阿田心裏就很難過。

紫蘭卻是笑:“別難過。知道你在這,以後我常來常往。回到江心灘,我好生掙錢,爭取買輛馬車,這樣來去就方便了。”

“是。”阿田也抹眼淚,想了一想,“我種的橘子樹結果子了嗎?”

“結了。”紫蘭有點不好意思,“果子結得很多。”

阿田趕忙道:“那你趕緊摘了賣了。那片橘林,每棵樹上都結果子,能摘不少的。”

紫蘭更不好意思了,看著阿田問詢的目光,更顯慚愧:“我沒賣,我聽信了一些老人的話,將那些果子都扔了。”

“啊?扔了?”阿田覺得可惜,“紫蘭,橘子沒毒的。你須信我。若還有剩下的橘子,你帶來給我。當著麵,我吃給你看。”

“其實,我也不怎麽信。但他們都固執。我就算背著去集市賣,也沒人買呀!”這就是紫蘭懊惱的地方。

“很簡單,你就當著他們的麵,將橘子一個一個地吃了。你想,若橘子有毒,那我種的那些樹,豈非更是有毒?樹有毒,那麽種樹的泥土,是不是都沾了毒?你將那些果子扔進水裏,那江水豈非也都染了毒?那水裏的魚蝦又哪裏能活?他們既吃魚蝦沒事,吃橘子又怎會有事?”

一席話,將紫蘭說得滿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