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黃的心裏既愧又悔。
可那會兒,自己不逃生,不跳進河裏,又能怎生辦?說到底,都是那大皇子鹿辭逼迫的。放著好好的皇子不當,非要幹拆家敗火的事。跟一個女人對著幹,要肚量沒肚量,要蔫壞有多蔫壞。這種人能當皇子,能托生在皇家,前世裏已然燒了高香了。
就這德行,比一般百姓還不如,配當雲國的皇帝?他要當了皇帝,還不將昔日裏反對過他的人,往死裏整?牛黃一想,脊背一陣發涼。
他扒進林子,走到小棚前兒,將堆砌的散竹挪開,裏頭早沒有紅玉的身影。牛黃更覺慌張。待走到小院前兒,人卻又那麽多,那麽熱鬧。
那五千禁衛軍已經提前回去。剩下的,依舊是跟著照水的一百士兵。一百士兵,除了十來個受了輕傷的,其餘都無恙。
他們正坐在矮凳上,坐在石頭上,有的更幹脆蹲在地上,手裏拿著個碗,大口大口地吃飯吃肉。越走近,飯菜的香氣越發濃烈。牛黃的肚子又覺餓了。
乖乖,好乖乖!牛黃看見不周道長,倒像是照水替身似的,忙前忙後,殷勤問候。他手裏的拂塵前後擺動,陣陣生風。士兵對他都很恭敬。然而道人不要他們的恭敬,坐下來,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這陣勢,牛黃第一次見。
照水將軍呢?他怎麽不在?
非但他不在,清岫也不在。還有阿田、紅玉、紅椹都不見。
看滿院的淩亂,看道旁折散的樹枝,看著地上高一腳低一腳的鞋印,許許多多雜亂的腳印,交疊不一。又讓牛黃覺得,方才他們一定經曆了一番惡戰。
誰?
自然是和鹿辭了。
牛黃沒看見鹿辭的人。
一個兒也不見。
諸多好奇心加疊,讓他再也控製不了,上前找不周道人詢問。
道人見是他,笑了一笑。“你來晚了。”
“俺家婆娘呢?阿田呢?她們哪兒去了?”
“嗬嗬……她們走了,返回雲都了。方才,照水的人馬和鹿辭打了一仗。自然是我們贏了。照水帶了數人,繼續追鹿辭去了,並不在這裏。來來來,你若餓了,也吃一點。這些飯菜,都是我煮的。哎呀,道士我頭一回燒火燉豬肉,也是犯了律條,心裏不安,待會找個安靜地方,默默誦經懺悔求天尊原諒。”
道人說的幽默。
牛黃可沒心思幽默。
紅玉走了,回雲都了?
“俺不餓。那俺也去雲都。俺婆娘在哪,俺也必須在哪。”
牛黃不知顧繡蓉已死,還想去雲都尋她,給娘報仇。道人也不阻攔。“你愛去便去。”
牛黃已從袁勝口中得知方才激烈的戰事,聽了心裏也是激**得很。想想又拍手:“俺要是在場,定打他們麽個落花水流!”
袁勝聽了,眼睛一抬,看著牛黃粗壯的臂膀:“你麽,倒也不急於去雲都。照水將他們安置得很好。你該跟隨照水,順便立點兒功勞。方才,那鹿辭從那條道逃走了。照水也跟蹤而去了。你也跟著去,興許能幫襯幫襯。你真以為,躲在這燕子磯,當一輩子的農夫,你老婆就高看你了?”
袁勝既出世,又入世。
說話既高深,又淺顯。
為人既嚴肅,可也不乏幽默。
牛黃聽了,就搔搔頭皮不好意思笑了笑:“道長說得對,俺躲在這兒就是暫時的,為的是掩護阿田。俺這就去。”
道長卻又攔住了他。“我不過瞎說一通,真正當農夫有當農夫的好。農夫手裏有田,家裏有糧,婆娘孩子熱炕頭的,真正也勝過神仙去了!”
牛黃眨眨眼兒,搖了搖頭,笑道:“俺家婆娘說,俺還年輕,想當農夫,有的是機會。趁著年輕,卻是該做點別的事兒。建功立業的,俺不敢想,到底俺沒文化,常惹笑話。但俺也是男人,是男人都想做出一番能為,在老婆孩子麵前揚眉吐氣!”
牛黃挺著胸脯說,道人也就抬摸著胡須笑。
“那你去吧!有時,少使點力氣,多動動腦子,與你有好處!”
袁勝用拂塵,戳了戳牛黃的腦袋。
當鹿辭使詐,想對照水使壞的的時候,牛黃恰趕到了,不早不晚。
他眼大,眼也尖。
看出鹿辭鬼鬼祟祟的,向懷裏磨磨蹭蹭的,想掏出什麽東西。牛黃大喝一聲:“將軍,小心!”
鹿辭和照水同時看向牛黃。
鹿辭惱怒不已,這該死的馬夫!跳到河裏,這麽快就又折回了?有這馬夫在場,總是壞事。鹿辭轉著小眼珠兒,有了。
他的左袖子裏,還藏了一把飛鏢。
鹿辭有攜帶暗器的習慣。
飛鏢頭上沾了毒液。稍稍侵入肌膚,就是一個死。
鹿辭就低頭,假裝頭暈,嘴裏一個勁地叫嚷:“哎呀呀,疼死我了。我的頭疼病又犯了,這荒山野地的,可哪裏去找郎中?”
一徑說,一徑用另一隻袖管掩蓋左手射鏢的姿勢。
他這裝神弄鬼的,真的騙過了照水,更是騙過了牛黃。
牛黃還起疑了,看來這奸詐的大皇子,是真的犯了頭疼病。
照水走上前去。
“牛黃,勿要擔心,她們都好著呢。”
這聲“她們”,包含的人等,牛黃自然明白。
他點點頭。“俺去了燕子磯,道人都告訴俺了,俺就是不放心您,過來瞧瞧。但俺知道,沒俺,將軍您對付他,也是一捎手兒地容易,根本不是事。”
他這話,大大刺激了鹿辭。
鹿辭貴為皇子,如今竟被一低賤馬夫有挖苦,叫他做人有何尊嚴?
他受不了了。
這些,都是照水惹出的事端,這馬夫本就是他的人。
他卯足了勁,伸出左手,將袖中飛鏢疾快射出。他直麵的方向就是照水。飛鏢朝著照水的左胸直直射去。千鈞一發之際。誰也沒想到,有一人疾速奔來,擋在照水前麵。她將掌心拍向照水,旋風襲來,擊得照水朝後退出一大步,摔倒在路邊。
牛黃也嚇懵了。
旋風力大,裹挾的牛黃也給甩到了路邊。
鹿辭不妨有人,嘴裏也發出一聲驚呼。
來者,他認識。是昔日替母妃辦事的冷琴。
冷琴終於現身!
可惜他手裏沒兵,要不,早將她逮住了!
照水也很驚異。他並不識冷琴,更不知為何這個女人要替自己遮擋。他疾快爬起。站定,扶住冷琴。鹿辭見狀,知照水必不放過,趁機滑腳溜了。
他要對付要下手的人,是照水。
但冷琴不知好歹,竟想以身體試毒。那麽,成全她。母妃也同樣囑咐過:若見到冷琴,即刻殺死。此人留不得,留下即是禍患。
冷琴死了,代替照水死了。
牛黃想要追趕鹿辭,照水叫他停下。“扶住她,趕緊,回燕子磯。道人在那。他有解救的辦法。”
可到底有沒有,照水也不確定。
飛鏢有毒。
毒液已經滲入肌膚,甚至血液。
此婦自己不識,但她能丟棄性命相救自己,想來總有什麽淵源。照水想弄清這些,更不能讓她白白死了。
不錯,冷琴傷勢已好,她是追尋道人而來。
她和袁勝塵緣已了。
十五年前,她已犯下不可饒恕之事。本想著苟且活命,讓袁勝一輩子找尋不到,但他到底尋到了。而自己也重新落入鮑妃的視野。冷琴便知:自己活不長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她感謝袁勝救治自己的傷勢。
可她壓根不想活了。
尋到袁勝,是想叫他結果了自己。
是他救的,也由他殺了自己。
冷琴是實實在在不想活了。沐家那麽多人,都因她一念之差,全被殺了頭,成了地獄的冤魂。繁盛的沐府,從此衰敗。她是罪人。
她救照水,就是為了贖罪。
她沒見過照水,但識得他的畫像。
畫是袁勝作的。畫中人還有照水的母親。袁勝作畫,是為了紀念。冷琴知道,袁勝和照水母親詩音,是真正的青梅竹馬。不涉及感情,隻是兩小無猜。小時是玩伴,大了便是親人,純潔無暇的情感。
現在,她以自己的性命,救了照水。
冷琴非常非常滿足。
她當然也知曉,詩音是沐家的女兒,沐家便是照水的舅家。能救出和沐家有血脈有瓜葛的孩子,冷琴十分樂意。
雖然毒液侵入骨髓,說不出的痛苦,可她的嘴角仍是泛起了一絲滿足的微笑。
她被牛黃背著,身軀不能動,但嘴裏還是能說一點話。
“不要……不要……不要白費力氣……”
照水十分難過。“你救了我,可我不知你是誰。我有一位出家的長輩,也是極好的舊友。他精通醫術,興許能救治你。”
冷琴神指還算清醒。
一聽出家道人,便知是不周到人袁勝無疑了。
照水心生歎息。倘若阿田爺爺還在,救治這位婦人,一定有百分百的希望。
“不……不要……你們放我下來……”冷琴指著小道,示意他們將自己埋在路旁,什麽都不要鐫刻,隻管用黃土掩埋即可。
照水哪裏肯?
牛黃更不肯:“恩人,您是俺將軍的恩人。你且忍一忍,到了燕子磯,見到不周道長,你一定能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