璽宴密見了雲翦數回。
他們是父子,也是君臣。
雲翦躺在榻上,不住咳嗽。璽宴就假作大人,給父皇捶背。
那廂,仍舊有宮女進來擺放花盆。璽宴頗不耐煩。因覺花香太過。父皇養病,不必有花。有花,就會引來花蟲。
璽宴就命太監將盆花搬出去。
那鮑妃派來的宮女就急了。“這是娘娘送來的。”
皇上貼身太監就照搬太子的話。“送來了,放在外邊,也是一樣觀賞。”
“可是……可是不一樣!”這宮女並非鮑妃的親信。她就是個跑腿兒的。鮑妃娘娘交待過了,盆花務必要送進皇上的寢宮,其它地方一概不行。
“沒什麽不一樣的。鮑妃娘娘並不知道。盆花需要澆水,需要透氣,放在外頭很合適。”
宮女不敢再頂撞,想了想,隻得縮了脖子回去複命了。
璽宴進宮,走的是一條密道。
密道十分安全。內外都有人把守。這老太監是唯一知道太子具體動向的內侍。
璽宴看著寢宮無一絲花香之氣,這才又回答父皇跟前。
雲翦默默地看著兒子。
毫無疑問,不管身為帝王,還是普通父親,這個淘氣的兒子,他當寶貝似的愛護。愛他,可又不能表露出來。隻因他是太子,若一味寵愛溺愛,隻會害了他。
隻是,雲翦嘴上一套,心裏一套。他還是放縱璽宴。璽宴雖成長於內宮,但他和普通百姓的孩子一樣,兒童的天性一點未減少。
璽宴喂父皇喝了點水。
那老內侍在一旁瞧著就很緊張,擔心太子殿下將水漬潑在皇上的前胸,一雙渾濁老眼眨都不眨。但璽宴照料的很從容,雲翦也目露欣慰之意。
他並不懼死。從古自今,貴為皇帝,賤為乞丐,沒有一人能逃過死神的魔掌。生是偶然,死是必然。這個道理,雲翦懂。死了,便能和璽宴的娘親團聚了,幸事。隻是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嫡子璽宴。他,真的能當好一國之帝麽?他還是個孩子。照水允諾,會好好輔佐璽宴。可雲翦還是不放心。今日,他心緒寧靜,有些話還是要對兒子說一說。
雲翦揮了揮手,老內侍心領神會,退下了。
“璽宴,你過來。”
“父皇,孩兒就在你身邊呢。”
“你將手給父皇,父皇要握你的手。”
璽宴乖乖將手遞過了。
雲翦深深一握,看著兒子臉上的小酒窩,兀自回憶從前:“璽宴啊,禦花園內的杏花開得如何?”
“父皇,孩兒未曾注意。”
雲翦就苦笑:“你悄悄進宮,誰都不知道。又哪裏能從容去禦花園看杏花呢?是父皇糊塗了。父皇想看杏花,是因你的娘親在世時,最喜杏花。每年這個時候,她會來約我一起去看杏花。杏花是個好東西,民間養得,宮裏也能種得。不分貴賤。杏花清香,還能入藥,更可以拿來做食物,曬幹了煎茶。你娘也是烹飪好手,她做的杏花冰杏仁茶,今生今世,為父是再不能嚐到了。”
說完,雲翦深深一歎。
他貴為帝王,但也向往“溺水三千,吾隻取一瓢飲”的專一愛情。邂逅鮑妃,乃至於將鮑妃納進宮中,皆非他的本意。他隻想言而有信,讓一名風塵女子從此脫離了賤籍,得一個安穩的人生。加之,她有孕在身,就更不能始亂終棄了。
璽宴娘親的過早去世,也和她的心情抑鬱有關。
正因為心情不好,所以她雖貴為皇後,又在鮑妃之前數年進宮,可得子卻比鮑妃晚,膝下也就璽宴一子。
想起皇後,雲翦更是難掩悲傷。
“父皇,您若想看杏花,兒子陪你去。”
“不。你還不能露麵。如今父皇才明白,你那哥哥鹿辭竟是虎狼之心。為父擔心的就是這個。可為父又不願意看到你們兄弟殘殺。”
“父皇,您想告訴兒臣什麽?”
雲翦重重歎口氣。“為父能預料,不管鹿辭怎樣折騰,他會敗。自古邪不壓正,可惜他不懂。為父想請你答應,若有一天,你抓住了鹿辭,務必看在同出一脈的份上,看在我的麵子上,不要取了他的性命。”
“父皇,您為何如此肯定我能贏了他?就因為邪不勝正?”
雲翦苦笑:“因為,他的身邊雖有智囊,但卻都及不上照水。有他,遇事你都能化險為夷,父皇很看好他。他若不是生在了康王府,以他的資質,當皇帝綽綽有餘。”
“父皇可以將皇位傳給他,兒臣是無可無不可的。”璽宴忽閃著眼睛,他的內心,還巴不得照水當皇帝呢。如此一來,就沒人敢欺負阿田姐姐了。他要看著阿田姐姐身披大紅喜服,十裏紅妝,隆重嫁給照水哥哥,進宮當娘娘。
雲翦就笑。
“父皇,兒臣是認真的。”璽宴繼續忽閃眼睛。
“我知道。隻是,你才是皇嗣,是大統。有你在,照水當不了皇帝。他若當上了,還是會引起非議。”
“哦?這又是為何?”
“帝製講究的是尊卑有序。你還在。他若越過你,便是亂了秩序。”
“秩序有這麽重要嗎?”
“世間萬物,都有秩序規律。秩序不能亂,一亂便會出錯。錯就會生爭執,起憤怨,鬧不平。治理一個國家,首要的便是秩序有別,按部就班。”
璽宴似懂非懂。
不過,聽父皇說,照水哥哥不能當皇帝,又很惋惜。他暗暗想:這也沒什麽。日後自己登基了,將皇位禪讓給照水,也是一樣。
可他看著消瘦疲憊的父皇,心又那麽不舍。自打有記憶,父皇就一直生病。很奇怪,他在別人麵前活蹦亂跳,自在逍遙。可一回到父皇身邊,和父皇獨處,又顯拘束緊張。平素交談,也隻是淺淺淡淡,寒暄之語。
倒是這幾日,他由密道入宮,頻繁探望,反而和父皇熟絡起來。
“父皇,兒臣懂了。”即便懵懂,也要說懂。
為的是讓父皇寬心。
“那麽,為父很欣慰了。”
話說那宮女回去,跪下將盆花之事,回奏了一遍。鮑妃聞聽,也隻是冷笑了笑。雲翦病入膏肓,少一盆花的毒素侵蝕,並不能扭轉乾坤。
眼下,最緊要的,便是將璽宴找到。
日子一天天過去,紅椹喝了阿田煮的魚湯,身體也就好了。
她恢複了健康,更是賣力幹活。
文邈將磨盤修好了,紅椹就幫磨豆腐。
一場大雨過後,島上又重現勃勃生機。隻是,大樹被毀不少,再也無法重現以前的繁茂景象了。不過,看著地方的小花小草,和破土而出的蔬菜,還是讓人有種劫後餘生的歡喜。
阿田告訴紅椹,豆腐有多種點鹵辦法。豆腐還可以染色,可做成紅的、紫的、黃的、綠的顏色。一樣好吃,但更好看。
阿田在豆腐村呆了些時日,如今住在島上,一點兒沒將方子忘掉。
她還教紅椹紡線,紡細細而又柔韌的棉線。她又教紅椹刺繡。紅椹會做衣服,但針腳粗大。阿田授她如何將邊線收攏的技巧。阿田還教紅椹嫁接果樹,炒各種精致小菜。這讓紅椹崇拜的五體投地,差點要叫阿田一聲師傅。
阿田教紅椹生存技巧。文邈依舊教阿田琴詩書畫。
既然學了就不要丟。紅椹也想學,但她實在無天分。早在阿田上島之前,文邈也考慮過教習紅椹,無奈學了三個月,紅椹隻才識得宮商角徵羽五音。文邈教的痛苦,紅椹學的也痛苦。如此丟開了,彼此都高興。
小屋已經蓋好。
文邈一間。阿田和紅椹一間。此外,還有涼亭、小院、灶房、雜屋,一概不缺。文邈心細,又在屋子後頭蓋了兩間小小的客房。他是慮到照水會來,那清岫也會跟著來。既來了,有間屋子可以休息。若是天色不好,或太晚落雨,不得回去,也可留下歇息。
阿田喜歡竹製的玩意。她喜歡竹籬笆、竹桌子、竹凳子、竹製的筷子、竹子編織的鬥笠籮筐。竹子清雅。竹子一身都是寶。
爺爺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是啊,院前屋後的翠竹生長的很快。一場大火,並未毀去蒼竹的根。經了雨水的澆潤,又不可遏製地勃發生長。
阿田喜歡在矮小的竹林中尋找鮮嫩的竹筍。竹筍周圍,還有經雨而生的各種蘑菇菌類。天地之大德曰生。竹林長成,依舊有鳥雀飛來,依舊有蟲兒呢喃。
那場大火的始作俑者,阿田已經隱隱猜到:此人不是鹿辭,就是鸞蟾。要麽和此二人都有幹係。正是從竹子身上看到生命的堅韌,阿田變得坦**從容。人的確該善良。善是一切。但善良要帶有牙齒。為什麽遇到惡人要自保退卻?為什麽不去主動搏鬥?
那鸞蟾在家休養了幾日,鹿辭也懶得搭理。
鸞蟾也自認為失寵。至少目前看來,無邀寵的可能。
他鬱悶了幾日。又想著是否該厚臉皮再去討鹿辭的歡喜?躊躇了一下午,就見一個丫鬟進來稟報:“爺,外麵有一名女子,說要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