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能不亂?

院裏買來的姑娘們,已然習慣了好吃懶做,每日裏塗抹胭脂地打扮接客。陡然就要從良,許多人隻是愕然,隻是懵懂,隻是恐慌。出去了,能自力嗎?家不能回,親戚不收留,可去哪兒呢?

更亂的是那些老鴇們。

一直浸**在風月場所,習慣了喝酒賭博,習慣了吆五喝六,習慣了打罵姑娘,這要離了嫣紅院,從此可就沒了銀子可賺?如何能不鬧?

她們敢鬧,也是因不曉鹿辭的真正身份。

所有的人,皆以為鹿辭就是一個有點背景的商人,如此而已。

解散的那一日,鹿辭並不露麵。

他隻是命一個親信,料理此事。

有自願出去的,多賞幾兩銀子。有不願意的,那就棍棒攆出去,一文錢也無。他此番作為,就是卸磨殺驢。別人糊塗,紅玉心裏是頭一個清楚的。

她不服,她得為姐妹們討公道。

那些老鴇兒更是蠱惑她這樣做。可紅玉又歎:“他不露麵,可叫我去哪兒找他?那鹿公子,一向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紅玉無法,隻得拽住鹿辭的那名親信,給他灌下酒,讓他喝個半醉,再慢慢套話。這一套,卻是將紅玉嚇了好大一跳。本以為鹿公子隻是一個富有的商人,卻不想他……他……竟是雲都的皇子,天家的人!

她是地上的野花,他是天上的真龍,二人之間,雲泥之別。

驚愕過後,紅玉還是鼓起膽兒,冒冒失失地在宮門口求見。她以為:興許鹿辭皇子看在昔日纏綿的份上,會對嫣紅院高抬貴手,讓姑娘們有個好所在。

嫣紅想錯了。在鹿辭眼中,她不過就是一個物件,一個會說話的牲口。

鹿辭壓根不想見她,隻命貼身太監送她一個玲瓏玉佩,算是將彼此做一個了結。“姑娘,趕緊回吧。這是皇宮,哪裏是你這樣的人呆的地方?若惹惱了大皇子殿下,隻怕性命不保。”

紅玉不肯走,但又無法不走。

她哀哀戚戚走到大街上,忽將玲瓏玉佩朝地上狠命一摔,摔了個粉碎,不要了。鹿辭拿她當阿物兒,她卻投入了太多的情感。覆水難收啊覆水難收。當初自己是一個孤女,在葉阿田家附近避難,偶遇見了駕馬出遊的鹿辭。鹿辭見她長相標致,便以許她富貴生活為誘餌,帶走了她。

她為他傾心,失了魂,迷了魄。

他改變了紅玉的命運,卻同時也將她打回原形。

走至嫣紅院門口,但見許多姐妹都被強逼著遣散了,老鴇的嘴兒也是罵個不休。

紅玉終究沒有上前。

在鹿辭心裏,她什麽都不是,阿貓阿狗一樣地存在。

紅玉踟躕在街頭,想著該去哪兒?哪兒都不能去。她是一個被遺棄的人。在嫣紅院,她留下許多簪環,但那些首飾肯定被老鴇霸占了。既被鹿辭拋棄,老鴇兒們更視她如狗。非但拿不到屬於自己的東西,還得被奚落嘲笑,何苦呢?

她便將手上一副鐲子和耳環當了。

雲都城內她不想呆,因怕遇到聽曲的舊客,別扭而尷尬。

她雇了輛驢車,到了雲都郊外。

身上的碎銀漸次花完,紅玉很是狼狽。跟著鹿辭,住進嫣紅院,紅玉就沒吃過苦,也大手大腳花錢慣了,這下沒了依傍,陡然艱窘起來,如何應對?

她久不做女紅,於針織刺繡上都疏懶,當繡娘不行。紅玉更不會種田稼穡,看著郊外鬱鬱蔥蔥的菜田,即便想幫附近弄人搭個下手,賺點小錢使,手腳卻又蠢笨。

她深深歎氣,垂頭喪氣靠在路邊茅棚下,覺得人生便如那前方的小路,從一開始,就走岔了道。一個老婆婆提著瓦罐走過來,紅玉腆著臉兒向她討水喝。

紅玉雖然狼狽,但身上著的還是綾羅衣衫。

老婆婆就皺了眉頭:“哪家的姑娘,瞧著細皮嫩肉的,外鄉人吧?”

“是。我是逃難到了這的。”她隻得扯謊。

老婆婆就歎息:“如今咱們大雲國既無水災,又無旱災,更無蟲災。姑娘,你到底逃的什麽難呀?”

紅玉一時張口結舌。

偏巧,這路上走來一個騎毛驢兒的中年男人,此人是附近一大戶的貼身管事。

他提著算盤,背了牛皮袋,備了紙筆,過這裏去提醒租田的佃戶交租。頭一轉,可巧就見了紅玉。此人跟著大戶逛過嫣紅院,雖隻去過一回,但卻將裏頭好些姑娘的名字記住了。這紅玉呆在屋內,不常出來,可那一日,一個清倌人不慎得罪了一個肥頭大耳的嫖客,被那客人逼的又是賠罪又是磕頭的。紅玉路過走廊,看不下去,三言兩語地,教訓了那不知好歹地客人一番。

這人跟著主戶過走廊上去喝花酒,看到這一幕,就此將紅玉的相貌和名字。

嫣紅院關了,這人不知情。

他覺得奇怪,遂停下毛驢兒。這好好的,不在那風月場所呆著,到這荒郊僻靜之地作甚?私會情郎?還是幹別的勾當?

他也沒多想:“紅玉姑娘,今兒有空出來踏青?老鴇媽媽們能讓你出去嗎?”

此言一出,那老婆婆吃了一驚,忙忙地又將茶水壺奪了過來,嘴裏說道:“原來你是個娼妓,虧我還信了你說的。你們這樣的姑娘,最是不幹淨。我就算給乞丐喝,也不能給你這樣的人喝,白白玷汙了我的水壺。”

說完,老婆婆還白了紅玉一眼,提醒她快走。

紅玉吃了癟,又羞又憤,捂著臉,快速跑掉了。

這一跑她就跑了很遠,一直跑到了一條小河邊。看著河邊的倒影,鬢發散亂,神情淒惶,紅玉嗚嗚地哭了出聲。

看著清澈的河水,紅玉想幹脆跳下去得了。

可河水剛沾濕了鞋襪,她又退卻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她突然想起了阿田。阿田是經了生死的,阿田受的罪比她多,阿田一直都很堅強。

幹嘛要死?

她便脫了鞋襪靠在河邊的槐樹下晾曬。

采摘了幾顆野果子,吃下肚,紅玉休息了一會,自言自語:“我……不如去找阿田?我和她也算姐妹一場,以她的為人,應該會收留我。對,就去找阿田!”

紅玉找到了方向,精神就好了一些。

耳邊,就聽得有颯颯的腳步聲。很響,很快。

來人是一個高大的莽漢。此人背對著紅玉,是來河邊喝水的。紅玉再一瞧,卻是欣喜無比,高叫一聲:”牛黃,牛黃,是你麽?”

牛黃也就回了頭,他也同樣驚喜,怔了一怔,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來,也不管荊棘踩在草鞋上疼不疼。

“紅玉姑娘,俺正在找你。俺聽說嫣紅院關了,你又不在。俺不知道去了哪兒,就在雲都城裏瞎找一通。城裏找不到,俺就去城外,各個城門守著。”

牛黃說完,對著紅玉憨厚一笑,黑黑的臉膛露出齊整的牙。

牛黃癡心。

文邈已然和他聯係上了,他的辦法很多。

牛黃十分欣喜。阿田沒回虞山,卻是和這老人家在一起。老人家還是阿田的親祖父。在這世上,阿田還有血脈相連的親人。高興過後,牛黃更是感歎。

如此,阿田的安全也更得保證了。

牛黃想著該將件事,告訴照水,以免他心憂。

正是在去康王府的時候,他特意繞到嫣紅院,發現院門緊閉,門前狼藉一片,據說背後的老板不打算經營,讓裏麵的姑娘老鴇等人各尋出路,各謀營生。

他去打探,無人知道紅玉的下落。

牛黃不放心。他思怔:阿田妹子已然無礙。不如尋到紅玉姑娘,再去找照水將軍。

雖然牛黃花了一個下午在城裏城外的折騰,但還算順利,紅玉到底找到了。

紅玉很是感動。

她一向拿牛黃開玩笑。卻不想,落難時,頭一個惦記她的人,是牛黃。

她就哽咽了:“你怎麽待我那麽好呢?”紅玉想抹淚,可見牛黃穿的草鞋都露出了大腳趾兒,瞅著滑稽,又忍不住笑。

“俺……你是俺阿田妹子的朋友,也就是俺的朋友。俺對你好,應該的。”牛黃憨憨地,咧著嘴。

“我是煙花女子,為了俺,你不值當。”紅玉幽幽。

牛黃不悅了。“啥叫煙花女子?你是人,是堂堂正正的人。這不嫣紅院關了嗎,你自由了,更可以抬起胸膛做人了。”

紅玉還是羞慚:“是我貪圖享受,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都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她深深歎一口氣,想起以鹿辭的地位,弄死她隻如弄死一個螻蟻,又不寒而栗。

遠離了鹿辭,又得了自由,豈非不是好事?

想起以前種種,紅玉眼圈還是紅了紅,勉強笑了一笑:“我真的能重新做人?我可什麽都不會,就是個廢物!”

“你咋是廢物呢?俺不許你這樣說!”牛黃當真了,一時忘情,就伸手笨拙給紅玉擦眼淚。

紅玉不讓。

河邊無人。牛黃尋到紅玉,本就興奮,已然忘了情,心事也就一覽無餘地**了。

紅玉不傻。

以她在風月場所的閱曆,瞧得出牛黃喜歡自己。但她不想正視,更不想麵對。可現在不一樣了。被迫解脫了束縛,她渾身上下有一股淒然的輕鬆,有些話,似乎也能說出口了。

“你說了不算!”

“有啥不算的。你就是廢物也沒啥,我養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