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被清若那受驚小鹿般呆萌的樣子給都逗樂了,以至於發策一整天心情都極好,從木雲回來直到踏入家門,腳步幾乎都是輕盈的。路過的家仆看到他這樣子都會心一笑,他們知道每當發策從木雲回來,這好心情總是要保持一整天。盡管這個少爺脾氣很好,也不難相處,但相比起嚴肅冷麵的大少爺及天真單純的小少爺,發策客氣溫順有些讓人覺得很有距離。隻有這麽一天,他的溫柔和煦才是真實並且親切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也都盼望著未來的二少奶奶能早點過門。

“二少爺,老爺讓您回來以後到大廳去一趟。”丫鬟上前福身,發策微訝,然後點點頭,轉了腳下的方向朝大廳走去。

素日鄭老爺在家的時間幾乎很少,跟不會主動去找他,偶爾去店裏逛逛,沒事就提著鳥籠到去茶樓跟幾個老友嘮嗑。對他這般年紀本來就是留在家裏含飴弄孫,但發妻所出的女兒如今都快當奶奶了,根本無暇來理他。而楊竹眉帶來的兒子雖未生子但已成親,去年賣了個小院子,夫妻搬到外麵去住。

算起來,自己跟楊竹眉生的兩個兒子應該是最親的,可是發策自打明白自己身上背負的責任後,對他也恭敬保持距離。而唯一跟他姓的小兒子卻是跟他八字不合,一見麵父子必然要鬥嘴。所以他有事無事都跑外頭去,有時連正午也不回來。

“阿爹,阿姆。”發策上前對父母作揖,瞥見大堂之中另有客人,便恭順站在原地。

鄭老爺笑眯眯地對發策說,“策兒,快見過你左伯父,還有你瑩兒妹妹,你小時候最喜歡纏著左伯父了。”

發策轉頭看見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鼻高目深,看著令人頗感威嚴。而一旁的小姑娘約莫清曼年紀,個子不高,長相卻隨了父親,看著有如娃娃一般。“發策見過左伯父,瑩兒妹妹。”

左老爺笑而不語,眯著眼睛打量了發策好一會兒,又給女兒使了個顏色,左瑩兒有些羞澀地轉開頭,把發策弄得一頭霧水。“幾年不見,策兒愈發英姿挺拔了,聽說還是家裏的二把手呢?”

“左伯父謬讚了,我不過是跟著阿爹阿姆身後做些瑣碎的雜活罷了,不敢妄稱能力。”發策的謙虛更讓左老爺感到滿意。

“欸,年輕人謙虛是好事,但可別謙虛過頭了。好了,鄭兄,我也叨擾多時了,這事你再考慮考慮。前頭還有些事,我們先走了。”左老爺起身拱手準備告辭。

“這麽快走了,策兒替我送送你左伯父。”鄭老爺急忙吩咐發策跟上。

發策忙走上去,禮貌地在前頭引路,左老爺推辭了一下,也笑眯眯地隨發策出門。

“你真的要答應他?”楊竹眉皺眉問道。

鄭老爺有些不悅,睨了她一眼,“怎麽?難道你覺得瑩兒還配不上策兒不成?”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我已經和我那弟妹說好了,雖然沒有提禮拿定,可是……”楊竹眉還沒說完,隻見丈夫怒擊桌子,把她嚇了一跳。

“既然沒有拿定,那便算不得定親。男未婚,女未嫁,我跟左兄又是多年的好友,瑩兒也算我看著長大的。此次他前來是因為他們準備賣掉饒南的院子跟著兒子去祁陽赴任,怕把瑩兒帶去會耽誤了她大事。到底祁陽人生地不熟,隨便找戶人家不知根底,更不知道三年任期後是否又要離開,這才想把瑩兒許過來。否則,你以為照左兄的家世背景,還輪得到策兒嗎。都說高門嫁女低門娶媳,瑩兒這都算低嫁了。”鄭老爺憤憤不平。

楊竹眉也不是個好脾氣的,往日更是慣了丈夫的溫順,不知他今日為何如此反常,“這麽說我就得委屈我那甥女兒了?說到底若丫頭哪裏不好了,樣貌性情才情可都是頂頂尖的,我那堂弟好歹也是個舉人,不說楊家在木雲如何,就是他嶽家在縣裏也是有頭有臉,怎麽就輸給瑩兒了。”

“我就知道你要拿楊家說事。當初我是允了策兒跟你姓,可他好歹是我的種,你瞧瞧你把他拘成什麽樣了,見到我跟見到鬼怪似的,要是他是鄭家大少爺,能是現在這樣嗎!”這麽多年來,他對楊竹眉還是頗為敬重的,畢竟她內能養兒理家,外能操持店鋪,娶了她完全就是娶了個全能管家,根本不需要他擔心什麽。

而且他比楊竹眉大了一輪,一個鋒芒正茂的女人願意跟著一個鰥夫多年的小老頭,無怨無悔為他打理店鋪,還給他生了兩個兒子,衝著這兩點他都對她百依百順。可漸漸地他發現跟長子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淡,甚至有時候覺得還不如他跟養子之間親密。他想了許久,才明白,不是發策乖巧溫順,而是他太早就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責任。他不敢跟長兄一樣說離開便離開,也不敢跟幼弟一般說任性就任性,他有許多不敢和隱忍,漸漸習以為常。

雖說讓發策從母姓也是他點頭的,可比起跟自己姓的小兒子,他總是偏愛一些。

“怎麽,你現在是後悔了?我辛辛苦苦為你理家生子,連一句怨話都沒說,你現在倒跟我翻舊賬了。”楊竹眉的火氣一下子就竄起來。

“誰跟你翻舊賬了。策兒姓楊可以,但我不許他娶楊家的閨女!”他的想法很簡單,把發策留在身邊,好讓他彌補這些年的遺憾。

“憑什麽!”楊竹眉的聲音跟著高亢起來。

“就憑他是我的種!”鄭老爺也難得寸步不讓。

就在夫妻之間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發策走進來,臉色有些蒼白,“阿爹阿姆,你們別爭了,我都知道了。”打從他一進門就覺得不對勁,聽了父母的話以後,心裏更加糾結。

如果可以選擇,他也願意做鄭家名副其實的大少爺,像幼弟一樣理所當然地肆意生活,不必為了如何在楊家那龐大複雜的宗族裏努力求生。可反過來,想到母親含辛茹苦把他養大,泣血講述了她父親的身前事及百年無後的淒涼,他知道若他不站出來承擔這重任變回落到恣意任性的幼弟身上。

然而,無論如何都好,已經十九年過去了,他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甚至有些期待以後跟清若如何在楊家裏生存。可忽然告訴他,他的未來是另一種方向。

“策兒,阿爹也是為你好,這些年是阿爹虧欠你了。”鄭老爺愧疚地撫著發策的肩。“我知道若丫頭是個好姑娘,可他們家實在太大太亂了,我不希望你以後要卷進這些麻煩裏。瑩兒這丫頭你也是知道的,小時候常常來家裏玩,性子模樣都不必若丫頭差,更重要是她簡單單純。”

發策看著父親蒼老而滿懷歉意的臉,心裏有些激動,他已經多久沒有跟父親如此親近了,可這種親近卻要他拿清若來換。

“阿爹,我想靜一靜。”發策覺得事情太突然太意外,他有些接受不住。

鄭老爺也覺得自己逼得太緊,點點頭道:“好,你先回屋好好休息,這事咱們過陣子再說。”

“阿姆……”發策抬頭看向楊竹眉,隻見她對他怒目而視,心中有些愧疚,低聲道:“阿姆,要是沒其他事,我想先回去了。”楊竹眉一聲不吭,甩手離開,他抿了抿唇,朝父親行禮,提起沉重的步伐離開。

天空湛藍如洗,卻空得有些讓人覺得彷徨,院子裏的樹葉不合季節地枯黃,掉落,散落一地。原應是綠意喜人的時節,卻被那落葉弄得有些傷春悲秋的情緒。

“啊。”清若輕喊出聲,看著被戳破的指尖有些茫然,她拿針幹活也有好些年了。除了最初常常把手指弄得蜂窩狀,已經好些年不會再犯這種錯,今日卻沒由來心神一亂,竟紮在手上。

清如在旁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忙掏出手絹給她包住。“阿姐,你怎麽了,怎麽會這麽不小心,疼不疼。”

“哪有那麽誇張,不過是走神了。”清若笑著扯掉手絹,原本應該很快就止住血的針孔竟然不斷冒出血來。

“還說沒事,這血一直冒呢。你還是別做了,我看你一整個下午都在走神,險些又得紮手了。”清如奪過清若手中的小衣裳,笑道:“昭哥兒真幸福,有兩個手藝精巧的阿姐給他做衣服。”

清若被她的厚臉皮給逗笑了,起身說道:“你還真不害臊!得了,日頭也晚了,你也別做了,把阿姆喊回來。我去廚房看看藥煲好沒有。”

“我怕阿姆知道是回來吃藥鐵定不回來了。”清如嬉笑地放下手中的針線活,跑了出去。

清若跟著出了門,一邊走著將手上的帕子扯掉,見針孔不再冒血便隨意把帕子塞到袖裏。正準備拐進廚房,卻跟清曼撞了個正著,還好她反應快,否則定被她撞在地。

“清曼堂姐?你怎麽會在這裏?”清若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女子,記憶中似乎有些日子不曾見她,褪去了昔日稚氣,愈發高挑俏麗。

清曼也沒想到會在這裏撞見清若,臉上閃過一些驚慌,忙扯開笑容道:“我也是剛來,想著進廚房看看有沒有給阿嬤燉的什麽補湯,好給她送去。”

“清曼堂姐真是有心了。不過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要來,沒準備燉湯讓你去盡孝心。”清若不冷不淡地笑道。

清曼笑容一僵,“若妹妹真會開玩笑,我像是借花獻佛的人嘛?”

“我可什麽都沒說,不過清曼堂姐這麽久沒來看阿嬤,難得來一次,想要盡孝心也是難免的。阿嬤要是知道清曼堂姐這麽關心她,定然很高興。”清若輕笑,看上去好似真心為楊老太太開心。

“我自然沒有若妹妹用心,你別不必這麽挖苦我。得到多的自然付出也該多一些,隻不過是各行各孝罷了。”清曼斂了笑容,有些不屑地說。

“堂姐說的是,我倒不知你們付出了多少,還是說阿嬤什麽時候虧欠你們了?”清若眨了眨眼睛,好奇地問。

“你!我不與你爭這個!”清曼一怒,轉身離開。

清若看著她怒氣洶洶的背影,不覺冷笑了一下,子女孝順父母竟然還分得到跟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