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一刻,窗外天色暝暗,隨著頻繁地開門聲,緊接著燈火大亮,一個洪亮而急切的男聲似要撕破黎明前的黑暗。清若第一次被驚醒了,心陡然跳得很急促,她翻身下床,把清如也給嚇了一跳。

“阿姐,怎麽了?剛剛是阿爹的聲音對不對,發生什麽事了?”清如驟見外頭燈火明滅,心裏也大驚。清若一聲不吭,披了外衣就跑出來,看見楊茂禮的屋子燈火大亮。她衝進去,被地上的血跡給嚇到了,楊茂禮整個人像是失魂似的坐在一邊,反倒是肅三媳婦和發繼媳婦在屋裏料理。

“啊!”隨後進來的清如也被嚇了一跳,“阿、阿姐,怎麽了,是不是阿姆她、她……”

“別多嘴!”清若沉下臉色喝住,在事情沒有清楚之前任何猜想都是危言聳聽。她看了楊茂禮一眼,暗自歎氣,知他自己也搭理不過來,想進內屋卻被肅三媳婦攔住了。“三嫂子,我阿姆怎麽了?”

“忽然出血,我不知道怎麽回事,你肅三哥已經去請姑爺了,你跟如姐兒乖乖回去,要不陪阿爹。沒事的,你阿姆好人有好報,會沒事的。”肅三媳婦最後一句話不知道是安慰清若還是在安慰自己,連說了幾聲沒事的,然後又轉身進去。

清若還想再問,王敬已經匆匆進來,她隻能退讓一旁,陪著早就嚇得六神無主的楊茂禮。緊跟著楊老爺子竟也聞風過來,清若連忙示意清如攙扶楊老爺子過來坐下,祖孫三代四人默默不語,一樣焦慮。直到他們出來,清若發現自己早已經把手心掐出指甲痕來了。

楊茂禮第一個反應過來,楊老爺子也連忙起身,隻見楊茂禮衝上去,鉗住王敬的肩膀,用力晃著,“如何?淑節怎麽樣了?她沒事嗎?孩子沒事嗎?”

肅三忙過來拉開楊茂禮的手,雖說楊茂禮不過一介文人,但論個頭可比王敬高大多了。“大爺,您放心,大*奶奶沒事了,孩子也保住了。”

有了肅三這句話和王敬點頭保證,在場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楊茂禮更是差點癱軟過去,好在清若趕過去扶著他的手。王敬自己也捏了一把冷汗,不管如何,這孩子不但是他的外甥,也是楊家長孫,其身份舉足輕重夠把他嚇慘了,隻披了件外衣,連鞋襪都穿戴不整就趕來了。還好,總算有驚無險。

“怎麽會這樣?之前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楊老爺子也嚇得不輕。

“大嫂之前底子已經虛了,雖然後來調養過,但畢竟也上了年紀,怕是吃傷了腸胃。好生養著,沒事的,孩子很健康,剛剛還能動幾下。”王敬心知這個孩子是老丈人和大舅子的心頭肉,笑著安慰道,“我回去拿藥,等下再過來瞧瞧。”

楊老爺子點點頭,看著麵無血色的長子,反倒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又瞧見清如在旁,吩咐道:“如丫頭,扶你阿爹去你們屋裏休息,別把自己累壞了。嗯?若丫頭呢?”

清如點點頭,望了下窗外朦朧預亮的天色,“我不知道,剛剛見她跑出去了,可能是去給廚房煮粥了。”

楊老爺子也沒再多問,隻心想著但願祖上能保佑楊家長孫能平安出事,他已垂垂老矣,再等不來幾個六年了。揮手阻止了旁人要扶他回去,一個人反受負背,慢慢地走回去。

自打聽到王敬說楊媽媽是吃東西導致的,她心裏就覺得狂躁不安。楊媽媽確診有孕以來,都是她在旁看著,護著,不管是吃的用的,她都極其小心,怎麽可能會吃傷腸胃。就算是吃傷了,那也不至於會出血成這樣,她忽然想到當初呂氏也是忽然半夜出血,然後孩子就沒了,她就緊張得雙手冰涼。

呂氏那次迷信來說是她不夠福分來養這個孩子,確切點說是她懷孕期間酸辣不忌的亂吃。可楊媽媽不但飲食注意,而且這些年樂善好施、孝順公婆的美名隻差給她立個牌坊了,怎麽可能還會鬧出這種事。

“找到了!”清若踮起腳,將懸在半空的竹籃取下,翻出其中藥包,並沒有發現她懷疑的東西,“怎麽會?”若她所料沒錯,定然是在這藥劑分量不對,可並沒有之前呂氏小產時那樣被她一眼瞧出當歸分量過多。或者說,這藥包裏根本就沒有當歸這味藥,清若蹙眉,她到底不是學醫的,根本無法肉眼分辨出藥劑名稱藥量多少。

“清若,你在幹嘛?”柏青進廚房看見清若蹲在廚房裏到處亂翻,不禁問。

清若被嚇了一跳,“你怎麽會在這裏?”

柏青有些難為情,“我跟嘉兒說好了,每個月都得回來看她的。”臉上微臊,看到清若神情凝重,想起今早的事,問道:“是不是發生了事了?大*奶奶如今還好嗎?”

清若抿唇,想了一下,轉頭掃了柏青一眼,“柏青,幫我個忙,現在趕去縣城,把這件事告訴我大姑姑,順便去趟慈慰堂,把衛崢給我叫來。”

“衛、衛崢?”被清若那一淩厲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安,柏青不禁好奇。

“總之,你跟策哥哥說,他會帶你去找的。記住要快!”恐怕讓衛娘子親自來一趟的可能性不大,但有衛崢在,事情也好辦一些。

柏青見清若神情嚴肅,知道大事不妙,也不多話,點點頭轉身就走。清若心頭還是隱隱不安,事情來得這麽凶險,不可能沒有任何起因。想到王敬衣衫不整都匆忙趕來救命,她不能說不被感動,可是她心裏也很清楚,自從楊媽媽坐穩胎勢以後為了避免麻煩就很少去慈慰堂拿藥,隻是讓衛娘子開了方去王敬的店裏抓。每個人都被這意外的欣喜衝暈了頭,也就把過去恩怨都淡忘掉,誰都沒想楊媽媽之前頻頻流產也是因為吃了王敬的安胎藥。

清若舉步維艱地走回小院,她不願這麽想,可是她卻控製不住思緒。一腳跨進楊茂禮的房門時,正好聽到他們夫妻的談話,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邁進去。

隻聽楊茂禮沙啞著聲音低泣道:“你這樣讓我如何安心去赴任!”他慶幸他向上官推辭了赴任的時間,否則他真害怕自己接到消息時已經物是人非。

楊媽媽虛弱地笑著安慰道:“又沒什麽大事,不過就是吃傷了,不礙事,你不是說了待我生產還能請假回來嗎?”

“可是……”楊茂禮左右為難,畢竟這任命已經下來,他也已經答應,如今若反悔有些說不過去。

清若一腳走進去,給父母福了禮,楊茂禮急忙低頭拭淚,卻聽清若正色道:“阿爹要是擔心阿姆,不如拿出你大哥的威嚴去告誡那些不安好心的人!”

“小若,你放肆,這是什麽口氣!”楊茂禮被她的態度嚇了一跳。

見父母臉色不虞,清若恍然醒悟自己口氣不佳,連忙低身行禮,但仍硬著口氣說道:“阿爹,我知道我若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你定然不悅,可我還是不得不說。”也不顧楊茂禮臉色,繼續道:“方才小姑丈說阿姆是吃傷腸胃才導致的,可阿姆的身體之前都是衛娘子在調養,衛娘子的醫術如何自有天下人說道,而阿姆所有的飲食用品就算不是我過手,三嫂子,阿爹你們都個個有在看,從來都不會出現差錯或過分的事,可怎麽偏偏就吃傷腸胃了。”

“就算這樣,你也不能這麽說話!”楊茂禮道。

“阿爹,不如你自己想想吧,同樣的藥方為何衛崢從慈慰堂拿來的就沒問題,這才換了小姑丈抓的藥就出事了?我想阿爹不會忘記三嬸之前是怎麽小產的,阿姆以前又是怎麽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孩子。”清若口氣說得很重,楊茂禮越聽臉色越難看,她知道她已經戳傷了他的心頭痛。“阿爹,我並不是在怪小姑丈,他作為女婿為咱們家的確做了很多事,但不代表別的人就能跟他一樣!我已經讓柏青去通知大姑姑和衛崢,到時候哪個環節出錯,就能一目了然了。”

“放、放肆!”楊茂禮高舉起手,遲疑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落下,“你這姑娘家,誰教你如此小雞肚腸,竟然算計自家人了。”

清若冷笑:“阿爹,如果別人不來算計我,我又何苦去計較。”她回頭望了楊媽媽一眼,見她眼神閃爍,似有些激動,她軟了聲道:“我知道我這樣先斬後奏很無禮,所以我來給阿爹阿姆請罪。可是受傷的是我阿姆,還有我未出世的弟弟,我知道阿公阿爹都為他的到來欣喜若狂。以前我還小,但我記得有一次阿姆哭著抱著我們說再也沒有弟弟了,她隻剩我們倆。我不懂她說什麽,但我知道她很難過,明明是身上的一塊肉,來不及見麵就離開了。”

清若的聲音有些哽噎,楊媽媽聽得跟著在旁啜泣,“阿爹,就我這般不知情的人想起來都覺得難過,難道你就不痛嗎?難道你沒懷疑過嗎?你就不怨嗎?”

楊媽媽終於忍不住撲過來抱住清若放聲大哭,“我的兒啊,我那麽多個孩子都沒有了,要是他們連這個都要搶走,那我活著有什麽用!”

“阿姆,別哭,昭哥兒還在呢!”清若拍撫著母親的背,溫聲安慰。

楊茂禮聽到妻子如此哭喊,心裏也亂成一團,他自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番話,隻是他從來都不會相信他的家人會做出這般狠心的事,所以都勸妻子不要思慮過多,安心養身體。可是一次次的流產,就連他都有些手足無措了,終於隻能選擇帶著妻女離開。如今妻子芳華不再,已經經不起這般折騰,若這次真的小產,恐怕他今生都無緣再有兒子。

清若見父親眼神漂浮不定,知他已經動搖,畢竟是軟性子的人,出了名的孝順護短,就是楊茂昌楊茂輝踩在他頭上他也從無怨言。“阿爹,是我太魯莽了。我答應你,若這次事過,衛崢證實藥劑沒錯,我今生不再說他們一句是非,定然尊他們如父母長輩。可若這次不是意外,是有心之舉……希望阿爹能明白怎麽做。”

楊茂禮被清若那一個停頓弄得大氣不敢出,好半晌才沉重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