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乘著光明翼龍, 飛在高空的光精靈公主尤菲米婭,驚訝地望著幾乎遮蔽了下方視野的黃金樹冠。

她有幸聽過一些關於金葉之樹的事——

曾有金色巨樹,托起海洋、大地與天空。

它是眾生的鑄煉之爐,諸多生靈環繞巨樹而生, 盎然生長。

它繁茂時, 眾生繁榮;它枯朽時, 會為眾生傾盡最後餘力。

對尤菲米婭來說, 金葉之樹是非常、非常遙遠的傳說。

她誕生在萬物凋零的時代, 未曾、也從未敢期望過,見到這棵象征“生命”的樹。

在深淵各處活動的人們似有所感。

導師和學生推開了教室的窗戶。

忙於耕種和放牧的領民們紛紛抬頭。

商人們從店鋪裏跑出來,吃驚地望著延伸的,鋪滿天空一角的熔金色樹冠。

手裏還握著打鐵的鑄錘的格魯普看著天空,這個體型高大的矮人呆呆地看了樹冠片刻, 哇地一聲, 像個孩子一樣不管不顧地哭了出來。

隔壁魔杖店的黑心商人問他:

“你哭什麽?這麽大一個人, 哭成這樣好難看。”

“我也不知道啊——!”

格魯普擦著眼淚,

“我突然就很想哭,完全忍不住。”

在教學區域上課的煉金術導師奧蘭登或許會和矮人有共同語言。

他站在窗邊,看著遠處伸展的金色枝葉,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一邊哭,一邊凶學生:

“看什麽看,沒見過人哭啊?”

“老師,我們在看樹,不是在看你。”

學生擦了擦眼淚, 哽咽道,

“我們也想哭……”

隔壁教室的博物學者從窗戶翻出去, 不管不顧地往大樹長起的方向跑。

查理也跳了窗。

半獸人法拉趴在窗邊問:

“查理老師, 你不上課了嗎?”

查理理直氣壯道:

“上什麽課啊?上課與這事孰輕孰重,你們分不清嗎?”

說完,他就跑走了。

法拉:“……上、上課更重要吧?”

煉金術導師奧蘭登看著這些往外跑的人,反應過來,也要跳窗:

“你們等等我,我也要去!別拉我!”

“老師,您別跳窗,您這身體狀況,跳下去會摔傷的——”

學生們拽著奧蘭登不撒手,哄道,

“走正門,咱們走正門。”

金葉之樹再度開始生長。

有人哭,有人鬧,也有人激動不已。

雲羽站在樹下,她仿佛被挖空了身體,頭重腳輕,腦袋眩暈,視野模糊。

隻有耳邊的聲音是清晰的——

“咕咚、咕咚……”

像是心髒在一下一下地跳動——

但不知道這聲音是樹的,還是她的。

金葉之樹的生長還未停止,雲羽一腦袋栽了下去。

“唉——”

朱利恩看了看周圍,

“這怎麽辦?”

艾伯特從半空掉到了地麵上,西裏爾直接撲倒。

現在連雲羽也昏過去了。

領主和兩個守護者一起不省人事,這可不是件小事。

格羅弗出神地看著正在生長的樹。

過了大約半分鍾,他才對朱利恩的話有所反應——

“沒事,他們就是力量成長得太快了,和嚴重的生長痛差不多吧。”

格羅弗蹲下身,想要去攙扶已經昏倒的雲羽,

“等生長結束,疼痛過去了,他們就會醒過來了。”

還未等格羅弗碰到雲羽。

昏在離雲羽不遠的位置的西裏爾忽然動了,他伸出手臂擋在雲羽背上,不斷換毛的羽翼把昏迷的主人蓋了進去。他睜開眼,紅色眼眸裏泛著凶惡的冷光,死死地、警惕地盯著格羅弗——

“不準碰她!”

西裏爾其實不怎麽清醒——

他隻是有種本能的反應,絕對、絕對不能讓舊神觸碰到主人。

“不碰、不碰……”

格羅弗訕訕地收了手。

他絲毫也不懷疑,自己現在要是敢碰深淵之主一下,這隻護主的小烏鴉會動用全部的力量來殺他,至少也要剁他一條胳膊。

格羅弗繼續道:

“我們是同一邊的,你別這麽凶嘛……”

西裏爾沒有理會他,閉上眼睛,在疼痛中昏死過去。

格羅弗坐在一邊,似乎是有點受傷,抱怨道:

“好歹也一起冒險過了,你怎麽還是對我一點信任都沒有啊?”

天使們已經飛過來了。

迦南天使們把大祭司抬起來,又去抬昏在樹下的西裏爾。

萊德瞅了瞅巨樹周圍,問道:

“雲羽大人也在這裏吧?她人呢?”

“在這呢。”

格羅弗指了指西裏爾的大翅膀,

“翅膀下麵。”

萊德伸出手,想掀開西裏爾的翅膀。

昏迷不醒的黑翼守護者直接炸……好吧,他現在羽毛亂掉,也看不出到底炸沒炸毛。不過,萊德能明顯感覺到,黑翼守護者周身已經聚起了濃稠的黑暗魔力——

誰敢碰他的翅膀,誰就得挨上一下。

要是挨這一下,多半要丟命——

黑翼守護者此時神誌不清,打人時可不會像清醒時那樣手下留情、避開要害。

萊德放棄了:

“……算了,就這樣放著吧。”

抬著艾伯特的天使問他:

“那先把大祭司抬回去?”

“把大祭司也放下吧。”

萊德在巨樹下坐下,說道,

“要是把雲羽大人和西裏爾大人扔在這裏,唯獨把大祭司抬走了,大祭司醒過來之後,我們肯定要挨罵。”

萊德吩咐族人們:

“把巨樹這一帶圍起來,不要讓人靠近。”

格羅弗樂了,他對昏迷不醒的西裏爾說:

“原來你是除了主人誰也不認啊?”

雲羽的意識跌入了夢境。

不過很奇異的是,明明身處夢境,她卻能夠清晰地知道,自己在發生怎樣的轉變。

她的魔力被抽空,又很快充盈起來——

身體和靈魂中屬於魔力的通路,正在不斷被擴開,甚至出現新的分支。魔力回路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她的靈魂,她看起來就像一塊網紋漫布的、半碎不碎的玻璃。

魔力如同江水,在她的四肢百骸間洶湧奔騰。

她正在被魔力洗滌、錘煉,或者說,是正在被重塑——

她的血液變成了最為純粹的魔力。

那些曾經被她裝在胸膛裏,像是被放在口袋裏一樣的神格碎片全數融化,淌進了血液裏,遍布全身,不再像個獨立的小物件一樣擺在那裏,卻又無處不在。

她的耳朵能夠聽見遙遠的聲音,視線能夠觸碰到偏僻的角落。

她的雙手可以摘取星辰,也可以扯動生命的絲線,做到所有她想做的事情。

神明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不習慣嗎?”

“這對我來說很陌生。”

雲羽抬起手,五指張開,仰頭看著手背,

“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在夢裏都不曾有過。”

都說人在自己的夢裏可以為所欲為。

但是,坐井觀天的青蛙,又怎麽可能在夢裏見到天空之上的景象?

隻有把青蛙撈出去,將它帶到天空上,它才能意識到天高地闊,頭腦中才能具備這種概念。

神明說道:

“我對此倒是很熟悉。”

“畢竟我們是兩個物種嘛,以前是——”

雲羽說道,

“不過我以前也不覺得我們的物種差距這麽明顯。”

神明低下頭看著她。

“你太平易近人了。”

雲羽放下手,對銀發神明說道,

“能夠溝通和閑聊,往往代表著能夠理解對方的價值觀和世界觀。所以我覺得我們雖然有差異,但差異沒有巨大到這種程度。”

雲羽說完這話,又有些別的想法,她問道:

“……你是不是理解不了?但是假裝能理解?”

“這種事情說不清楚。”

銀發神明露出了一個極淺的笑容,

“我總是覺得,我能夠理解你,但實際上,所謂的‘理解’可能並沒有到位。”

雲羽:“……”

好吧,這種事情有時候也是存在的。

“而且我並不算平易近人。”

神明抬起手,說道,

“我所擁有的力量和權柄,讓我總是處於強勢的、能夠做決定的地位。不管我多麽想要去接近他人,多麽願意聆聽、尊重、實現其想法,我都會是更為強勢的一方。”

“因為在實際意義上,所有事情的抉擇權,都是掌握在我手裏的。”

無論他怎麽放低自己,他都是掌握著至高權力的創世神。

雲羽仰著頭,和他對視了片刻。

“好吧,好像是這麽一回事……”

雲羽思維發散道,

“不過你能有這種想法,也挺不容易的。”

雲羽沒法去進行比喻。

她覺得神明去理解人類,就好像人類去理解螞蟻。但這是不能混為一談的——

神明和人類能用語言交流,能表達三觀和情感。

人類和螞蟻能交流嗎?能理解嗎?能尊重嗎?

雲羽心想:

不可能。

人類對螞蟻的態度是挺殘忍的。

但有的螞蟻還一聲不吭就蜇人呢,好好的腿被螞蟻蟄得一片紅包,螞蟻的行徑就不殘忍了嗎?

反正,雲羽的想法就是這樣——

人類不需要去理解螞蟻。

但神明應該去理解人類,尊重人類。

不過很顯然,這很難。

預言之神當初毫不猶豫地把人類推了出去。

眾神眼也不眨地決定要毀滅人類。

可見他們對人類沒有半點理解和尊重。

眼前這位創世神看起來沒什麽毛病,可他做了什麽?

他收祭品,他還把祭品退回去了。

“你剛剛的話算是在誇我吧?”

銀發神明問雲羽,

“可我為什麽覺得,你現在想打我?”

“錯覺。”

雲羽鎮定地否認他的話,並且提出了問題,

“我要什麽時候才能醒?”

“現在就可以。”

神明回答她的問題,

“你的身體變化已經停止了,隻要你想,立刻就能醒過來。”

“要你自己主動醒,我沒辦法推醒你了——現在的你和從前不一樣了,你的力量開始變得比我強勢了,我沒有辦法幹擾你在夢境裏的來去了。”

雲羽愣了一下。

神明笑著對她說:

“所以,睡和醒的選擇權歸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