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羽點了點頭。

“掌管夜晚的夜神蘇醒, 所以與其對應的、掌握白晝的晝神也跟隨著醒來。以他們的關係來看,他們的蘇醒可以視為同一件事——隻有一件而已,這種頻次的事情應該被叫做偶然。”

雲羽在石頭上坐下, 說道,

“但我覺得這不是偶然,因為你說過,與舊神敵對是我的宿命,所以……”

雲羽的話語在此停止,她希望格羅弗能為她解惑。

“大人,這當然不是偶然。”

格羅弗對雲羽說,

“這兩位神明的蘇醒,不叫做偶然一次,而是第一次,是伊始。”

“以後還會有舊神醒來?”

雲羽搖了搖頭,問道,

“為什麽?”

“這和舊神的沉睡原因有關。”

吟遊詩人格羅弗說道,

“大部分神明,都在一定程度上與世界共生。第二神紀終結的時候,前一任深淵之神使整個世界都破碎、死亡, 所以與世界共生的神明也緊跟著死亡……”

“也不能說是死亡, 他們隻是和世界一同陷入了沉睡,遲遲無法醒來。”

雲羽坐在一邊, 安靜地聽他的解釋。

“但現在, 世界開始複蘇了。”

格羅弗抬起頭,看向冰霜森林開出花朵的豐茂枝葉,

“死亡的世界會活過來, 與之共生的眾神的蘇醒也會緊隨而至。夜神、晝神的醒轉隻是一個開始, 之後還會有更多的棘手神明。”

夜神,晝神……

在雲羽現有的記憶裏,除了格羅弗這個有點古怪的預言之神外,她就隻麵對過這兩位神明。

他們難纏、不講理、怪異。

而且不管怎麽看,都是對世界有害的生物。

雲羽尚未見過別的神明。

但結合西裏爾、艾伯特在以往交談中表現出來的態度,以及格羅弗如今所說的話,舊神明大概率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格羅弗對雲羽說:“大部分神明都會選擇與您敵對。”

雲羽問:“因為我是他們的仇人?”

“雖然您什麽都不記得了,但過往是存在的。”

“您還是人類的時候,命運非常地悲苦,可憐又淒慘……眾神、人類在您的生命中,皆是壓迫您背脊的秤砣,是您的火刑架,很抱歉,給出預言的我也是其中之一,並且罪責尤為嚴重。”

格羅弗回憶起過往時,聲音帶著十足的疲憊,

“我想,倘若您擁有記憶,您絕不會原諒眾神。眾神大概也與我擁有一樣的判斷,他們認為,自己和您之間,必須有一方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雲羽歎了一口氣。

不管從什麽角度來看,她,或者說那個名叫黛麗絲的女孩子,都是個不折不扣的受害人、倒黴蛋。

身為加害者的眾神不止不對她道歉,還以“我覺得你不可能原諒我、不可能放過我”為理由,要與她為敵,把她做掉。

這思維邏輯也太險惡了。

“格羅弗,我很想明白,第二神紀的你為什麽要做出那樣的預言呢?”

雲羽對格羅弗說道,

“如果沒有‘人類會毀滅眾神’的預言,眾神就不會想要先毀了人類,人類不會進行獻祭,不會將深淵之神牽扯進來……世界和眾神的死亡,和深淵之神有關係,是吧?”

在雲羽看來,這就仿佛是命運的閉環——

眾神和人類以為自己在反抗命運,殊不知自己隻是命運的玩具,被玩弄在股掌之中。

格羅弗點了點頭。

“時間是世界上最深奧的魔法,是父神用以構架世界的線性單向的法則,是連他自己都很難去違背和幹涉的東西。”

格羅弗對雲羽說道,

“我雖然有一身奧術魔力,可我也無法做到幹涉時間,隻能當一個偷窺者。”

“有時候我能看見一些事物,有時候我看不見。”

格羅弗無奈地說道,

“窺視未來時,我像個被命運的手掌捂住眼睛的人,有時候我能透過手指的縫隙看見一點東西,大多數時候我眼前一片漆黑。”

格羅弗對著雲羽露出一個苦笑:

“第二神紀的末期,我看見了世界和眾神的破滅,我看見因果的線條牽連在太陽的故鄉的人類身上……我說出了這一切,我以為這樣做,能夠挽救眾神和世界。”

雲羽不讚同他的說法:

“舍棄掉人類,來挽救眾神和世界?”

“是啊,世界上有很多很多東西,花草林木,山河湖海,龍、天使、精靈……如果舍棄掉人類這一個種族,能夠拯救這麽多事物,是很值得的事情——當時的我是這樣想的。”

格羅弗說道,

“您應該無法接受這樣的理由吧?”

雲羽點了點頭:“可以理解,但是無法接受。”

在第二神紀的過往中,預言之神將人類推了出來,人類將黛麗絲推了出來。讓世界延續、讓自己的種族延續,在大的視角上固然是沒有錯的。

但是,過去的她又有什麽錯呢?

“後來發生的事情告訴我,我錯了。”

格羅弗閉上眼睛,

“錯得很徹底。”

命運就像繁複的絲線,隻需要有個人稍稍去挑上幾下,就會滾成一個複雜的線團。第二神紀的預言之神埃斯蒙德、眾神、人類、還有深淵之神,大家都是攪亂絲線的人。

有的存在強大,一己之力就能影響世界。

有的存在弱小,但他們勝在數量繁多,且能以小見大。

然後命運的絲線被扯壞了。

被捆在線團中心的神明、人類和世界四分五裂。

雲羽擰著眉毛。

她應該去生氣、斥責麵前這個神明。

可是她將所有事情都忘記了,而且,她打從心底裏覺得格羅弗可悲。

“我應該與眾神一同沉眠、死亡。”

格羅弗對雲羽說,

“但瀕臨死亡的父神留下了我,他告訴我,我必須留下來,為我所做的一切贖罪。所以,最沒有資格活著的我得到了存活的機會。”

雲羽低著頭。

格羅弗沒有說更多,他站起身,對雲羽行了一禮。

他轉過身,從雪地上離開了。

雲羽坐在原地,沒有動彈。

艾伯特從風雪中走過來了。

他在雲羽身邊坐下,翅膀收攏在背後,羽毛的末梢拖在雪裏。

過了一會兒,雪變得有些大。

艾伯特靠近主人的那一邊羽翼張開,將雲羽攏了進去。

“我想不明白。”

雲羽在風雪中坐了一會兒,仰起頭,說道,

“我為什麽要承擔這一切。”

她淺銀色的眼睛裏帶著滿滿的迷茫。

“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雲羽的語氣有些沮喪,

“雖然不記得,但我覺得,第二神紀的終結肯定不是我的錯誤……舊神卻要一個接一個地醒過來,來找我的麻煩。”

“我並不是沒有麵對他們的勇氣。”

雲羽攥著手指,

“來一個,我就對付一個,我是這樣想的。但有時候,我會覺得很害怕……”

艾伯特輕聲問她:“您在怕什麽?”

“我怕年少的孩子被活祭,也怕冰霜森林高地從天上掉下去,以後大概還有更多糟糕的事情。”

雲羽側過頭,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我覺得自己的肩膀很重。”

艾伯特看著自己的主人。

她的時間是停滯的,記憶也缺失空白。

雖然靈魂度過了一萬多年的歲月,但她的意識還很年輕。

像這樣的年紀,能夠在遇見大多數挫折時做出正確的決定、無論被怎樣磋磨都不肯打磨掉棱角和光輝,就已經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疲憊、抱怨不公……

這都是非常正常的。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

艾伯特的語氣認真又溫和,

“它會不分時日、不辨對錯地折磨一個人,既不公平,也不公正,滿是錯誤。”

他看著被他的羽翼攏住的主人,淺色的眼眸比山間潺潺的流水更加透徹。

“其實我很想告訴您——扔下這一切吧,不要擁有那樣重的道德感,不要攪和進任何事情裏,孤立這個曾經辜負您的世界,過獨立又自在的生活。”

艾伯特用平靜的語氣,講出內心曾存在過的想法,

“但我知道,您肯定不會選擇這樣做。”

艾伯特臉上帶著極為淺淡的笑意,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軀殼,望見靈魂的本質:

“對您提出這樣的建議,都是一種侮辱——侮辱您的為人,侮辱您的品格,侮辱您的內心。”

雲羽和他對視一會兒,低下頭,癟起了嘴巴。

艾伯特說得一點錯都沒有——

她或許會覺得累,但是她絕對不會退縮和逃避。

“您就是這樣的人——您的品行會使您背負很多沉重之物,以後您的肩膀隻會越來越重。”

艾伯特坐在風雪中,對自己的主人說道,

“雖然有人願意去分擔,但終究能力不足。”

雲羽沉默地點了點頭。

這些道理她都明白。

她是神明,她的敵人也是神明。

能夠去抗衡這種敵人的存在又有幾個?

外貌精致的守護者站起身來,他右手抬起,捂住心髒的位置,話語一轉: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還是想與您共同承擔未來。”

雲羽愣了一下。

“大人——”

艾伯特說道,

“我想要回到您身邊,履行我身為守護者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