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大人——!”

艾伯特的聲音就在耳邊。

雲羽想要回應,但她的意識越來越沉重,沉重到控製不了軀體, 沉落進一片黑暗之中。

她的靈魂在黑暗中漂泊。

過了不知多久, 夢境才重新被光填滿。

她的意識飄落至黎明來臨前的白色環形城池。

太陽的故鄉?

又夢見這座城池了。

雲羽在城池西邊的金色沙灘上看見了一名少女——

少女穿著白色的衣服, 衣服的版式像是教廷祭司袍與女式校服的結合,有點奇怪, 但還挺好看的。

她擁有著絲緞般的黑色長發, 還有纖長的睫羽, 和倒映著天光的琥珀色眼眸, 鼻梁高挺, 皮膚白皙細嫩, 容貌是小家碧玉的溫婉和精致。

雲羽總覺得看見了另外一個自己——

發色、膚色、長相都一模一樣。

瞳色也是……在穿越之前, 她的眼睛並非銀色, 而是琥珀色。

少女坐在海岸邊的石頭上,手中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籍,她低著頭, 念誦著書上的文字,語氣溫柔,像是在朗讀夢幻的故事。

她的聽眾是一條來自深海的人魚。

在這個時代, 人魚和人類的關係還算融洽。這些支配著大海的生物,經常會悄悄地跑到人類城池的海岸上看日出。她們經常被人類發現,但她們不會因此而躲避, 反而還會說上幾句話。

有時候,她們甚至會與人類建立起友誼, 約定好下次再見, 要求對方帶一些漂亮的禮物, 或者是故事。

擁有藍色尾鰭的人魚兩隻手搭在石頭上,她藍色的魚尾上半截在岸上,下半截還停留在不停衝刷沙灘的海水中。她認真地聽著人類少女的故事,眼睛半眯著,眼角微彎,時不時發出滿足的笑聲。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向深藍夜空遠處的一隙光輝。

“天亮了。”

雲羽的追著她的視線望過去。

美輪美奐的環形白色城池東邊出現了一線光亮,巨大的日輪正在升起,黑夜被驅趕,漂浮繾綣的雲逐漸被灼燒成耀眼的橘紅色。

人魚一邊注視著日出,一邊問人類少女:

“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要回家準備一下,去學院上課。”

少女合上手中厚厚的書籍,遺憾道,

“我馬上就要考試了,下次再見應該要等待一段時間了……不過對於人魚來說,這點時間應該隻是一眨眼的時間?”

人魚眨了下眼睛:“喏,一眨眼的時間過去了。”

人類少女笑了起來,她把手中的書籍遞給人魚:

“這個就交給你保管吧,下次再見麵的時候,我繼續給你講故事。”

“欸……?我會把書弄濕的。”

人魚仰頭倒在不斷衝刷的海水裏,她雙手將書舉起,

“但是我不想還給你,這是你給我的禮物,我會想辦法保存好的。”

人類少女站起身:“那我走了?”

人魚坐起身來,大喊道:“考試順利——!”

擁有藍色尾鰭的人魚坐在金色的沙灘上,目送人類少女奔向環形城池,奔向正在升起的太陽。她掀開故事書的封皮,在作為內襯的第一張牛皮紙上,看見了漂亮的花體字。

“黛麗絲……”

人魚歪了歪腦袋,

“原來你的名字叫黛麗絲啊?”

人魚仿佛得到了瑰寶。

她對被海水衝上淺灘的墨魚說:“借我一點墨水好不好?”

她輕輕勾了下手指,墨魚腦袋裏的墨水被魔力引了出來,在牛皮紙上寫下了第二個名字。她舉著書,開心道:“我叫瑪利雅。這是黛麗絲和瑪利雅的書。”

雲羽的目光追上了離開的黛麗絲。

人類少女跑過石橋,繞著小路走到了房屋的背麵。

家人不讓她在深夜外出,她是偷偷溜出家門的,現在要趁著大家都在睡覺,偷偷地回到家裏。

她抱著環繞房屋生長的巨樹爬上去,動作不怎麽伶俐,幾次三番要掉下去。

不過她還是成功地爬到房間的位置了,她推開窗戶。

窗戶裏麵,站著一排身穿神庭衣服的人,他們站得整整齊齊,連身高都是一致的。

“……對不起,我走錯了。”

黛麗絲打算關窗走人,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對。

這就是她家啊……窗戶裏麵的房間是她的房間,地毯是她的地毯,床品也是她的床品,帷幔邊角上殘損的痕跡是被家人的貓勾破的。

“黛麗絲小姐,您沒有走錯。”

神庭人員對著掛在樹上的少女行禮,

“神庭有很重要的事與您商議,所以才會來訪,庭主已經在樓下等待您一夜了。”

人類少女問道:“多重要的事情才會深夜造訪啊……?”

神庭人員對樹上的人類少女伸出手:“是重要到關乎人類存亡的事情。”

黛麗絲不解其意。

她搭住神庭人員的手,從窗戶跳入房間。她對著放在房間角落裏的穿衣鏡整理了一下頭發,又轉過身體,扭著頭看自己在海邊弄得不是很整潔的衣服。

“我要不要換一身衣服?這樣好像有些失禮。”

神庭人員說道:“沒關係,神庭會為您準備新的衣服。”

黛麗絲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神庭人員已經為她打開了房間的門:“請吧,黛麗絲小姐。”

黛麗絲疑惑不已,但她還是按照神庭人員的指示走出了房間。

雲羽想要跟上去。

可是這裏畢竟隻是夢境,她離開房間的時候,撞入了一片灰沉沉的迷霧裏。

迷霧裏是嘈雜的聲音和破碎的畫麵。

“燒死她!”

“神明會生氣的!”

“饒恕我們吧,請饒恕我們吧!”

雲羽好像看見了火焰,又好像看見了破碎天光中的流隕。

她似乎抓住了一些思緒,但混亂不堪的夢境和源自靈魂的劇痛,將她的思維完全打亂,讓她痛苦不堪。視野混亂,什麽都看不清;耳朵嗡鳴,什麽都聽不真切。

雲羽抵抗著腦袋幾乎要炸開的痛苦,努力地想要去看清,想要去聽見。

但就在這個時候,一雙手覆上了她的耳朵。

聲音止息了,畫麵也消散不見了。

她抬起頭,看不清身處迷霧中的人的麵貌,她隻是覺得,這是個很熟悉、很熟悉的人。

她聽見了對方的聲音,那麽的熟悉,繾綣又溫柔:

“再看下去的話,你很可能會迷失在這裏。”

捂住雙耳的手挪開了。

“走吧,我帶你出去。”

雲羽感覺到,自己的右手被牽了起來。

握著她右手的那隻手比她的手要大,不算溫暖,但非常可靠。

雲羽有些遲疑。

“還有人在等你。”

手的主人輕聲問她,

“你不要西裏爾和艾伯特了嗎?”

雲羽猛地回過神來:“……當然要!”

黑沉的夢境在她說出答案的一瞬間,出現了白色的光輝。

手的主人發出了一聲輕笑。

雲羽有點惱怒,她甩開了對方的手,朝著光芒的方向跑過去。

……

法老王用力地推雲羽的臉。

比巴掌大一點的小人魚也跳到了枕頭上,她一口咬在了沉睡的黑發少女的鼻尖上,似乎是想用這種蠢笨的方式來喚醒雲羽。

西裏爾一手一個,將這兩個搗亂的小家夥拎進床頭櫃的抽屜裏,反手把抽屜推上了。

西裏爾趴在床鋪邊,看著沉睡不醒的主人,問道:

“有人對她用了什麽魔法或者邪術嗎?”

“她身上沒有任何詛咒和邪術的痕跡,自身的魔力也很平穩。”

艾伯特趴在另一邊,說道,

“看上去隻是睡著了。”

“……誰睡著會睡七天?”西裏爾搖了搖頭,“又不是會冬眠的種族。”

艾伯特看了雲羽一會兒,站起身來。

西裏爾問:“你要去哪裏?”

“去找一個偽裝成人類,在北地開酒館的家夥。”艾伯特說道,“神明的事情,神明或許會有答案。”

艾伯特已經走到了門邊。

就在這個時候,閉目沉睡的黑發少女緊緊蹙起了眉。

在皺眉之後,她的眼簾掀開了一條縫隙。

她看見了守在一邊的黑翼守護者,茫然道:“……西裏爾?”

艾伯特停住了腳步。

雲羽的視野逐漸清晰,看清了房間裏的擺設,書桌、櫃子、魚缸……這是她在深淵的房間。

她覺得自己還是沒清醒:

“我不是在龍山嗎?”

“我們已經回來了。”

艾伯特鬆了一口氣,他回過頭來,解釋道,

“您在龍山昏迷後,我帶著您回到了深淵,從您昏迷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七天了。”

他問雲羽:“我和西裏爾試著尋找您昏過去的原因,但我們沒有頭緒……您知道自己為什麽昏過去嗎?”

“不知道算不算原因……”

雲羽坐起身來,說道,

“我做了一場夢,一場開頭還算清晰,結尾很混亂的夢。我看見了第二神紀的太陽的故鄉,一個和我長得一樣的女孩子。我在夢裏追著她走,然後好像看見了大火和隕石……我看不清楚,太混亂了……”

雲羽話還沒說完,就直接被守在床邊的西裏爾抱住了。她看不見西裏爾的表情,但她能夠聽見對方在一下一下地抽氣,是介於哭與不哭之間的那種感覺。

“沒事的,我這不是醒了嗎?”

雲羽想要拍一拍他的肩膀。

但是西裏爾的翅膀擋住了手的去路,雲羽隻能改為摸一摸他的羽毛末梢。

西裏爾完全沒有反抗。

艾伯特坐在床邊,問道:“您有沒有什麽不舒服的感覺?”

“沒有,我現在很健康。”

雲羽搖了搖頭,

“我真的沒事,你們別這麽擔心。”

艾伯特似乎還想問些什麽,但話語幾次湧到嘴邊,最終化成了一句:“沒事就好。”

西裏爾放開了雲羽,他背過身,似乎是刻意在藏自己的表情。

雲羽問:“龍蛋呢?”

“在這裏。”

艾伯特打開桌子底櫃的櫃門,入目的是填滿了櫃子的床單和被褥,艾伯特把這些東西抽出來,被裹在裏麵的龍蛋也緊跟著掉出來,在地毯上打滾。

“他滿地亂滾,西裏爾覺得煩,就把他塞進去了。”

雲羽:“……”

對小孩子做什麽呢?

“不是煩。”

西裏爾回過頭來,辯解道,

“這裏有個腦子有些問題的黑魔法師,如果他來探視主人,一定會問能不能拿龍蛋去做素材。”

雲羽:“……”

你是在說查理,對吧?

艾伯特說道:“可是你拒絕了他探望大人的要求。”

似乎是為了證明西裏爾沒少幹這種事,艾伯特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

小人魚和法老王從裏麵跳了出來,爬到雲羽身上。紫羅蘭緊緊抱著雲羽的手臂,對著西裏爾高高地昂起頭,發出了一聲不算響亮的“哼”。

西裏爾:“……”

嗬,魚仗人勢。

大多數時候,他都懶得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辯解。但是,在雲羽麵前的時候例外,他格外在意自己在雲羽心裏的形象。

他抱著手臂,說道:

“他又煩又吵,讓他過來探視隻會添亂。”

艾伯特繼續反駁他:“他保證了不會添亂,還發誓了。”

“……你了解他還是我了解他?”

西裏爾輕輕歪頭,他不善的目光落在艾伯特身上,

“白翅膀的,你今天似乎很想找麻煩?”

艾伯特露出無害的笑容:“沒有的事。”

雲羽:“……”

又要開始了。

雲羽起身下床,抓著西裏爾的翅膀,把他推出了房間。還留在房間裏的艾伯特剛剛露出了個有點得意的笑容,雲羽就推著他的後背,把他一起推出去了。

“出去打,離我的學院遠一點。”

雲羽正要關門,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不準拔羽毛,也不能扯頭發。”

她關上了門。

艾伯特:“……”

西裏爾:“…………”

他們站在門外,沉默了良久。

艾伯特用手肘捅了捅站在旁邊的,擁有同樣的長相的黑翼守護者:

“我請你喝杯酒吧,慶祝一下大人醒過來?”

順便聊點別的……比如第二神紀的往事。

西裏爾說道:“我不喜歡酒,我們還是喝可樂吧。”

艾伯特:“……”

這兩個在同一時間,為同樣的使命誕生的守護者互相對視一眼,他們的目光裏充滿了厭惡、嫌棄、不能理解。片刻後,他們同時張開了羽翼,朝著不同的方向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