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許直到人生中的某一分某一秒,你才會知道你有多喜歡一個人。

如果你還是不知道,不怕,命運會教你知道。

下午兩點鍾,我化好妝,拿出那條見喬諾家人那天穿的粉色連衣裙穿上,套上一件黑色外套,匆匆出了家門。表麵上看起來,我似乎仍舊是那個處變不驚的我,可事實上,我的內心沒有一刻不在翻江倒海。我有無數個問題想要問他,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對他說,甚至想要和他擁抱,接吻,想要永遠靠在他肩膀上不去想紛紛擾擾的一切。

然而,這一切隻不過是我內心壓抑到極致後的一種奢侈的想象。

我其實知道,這次會麵後,很可能以後我們都不能夠再見麵了。所以,即便離開,也要留給他最好的一麵。我不能讓他看到那個神情枯槁,被災禍折磨得不成樣子的自己。

按照約定,我來到關夏指定的那間包房。這間包房是這個咖啡廳最為隱蔽的地方,如果不是老客人,是根本不知道這個角落還有這樣一個包間。

也對,現在情況這麽特殊,見麵當然要隱蔽。

點了他愛喝的咖啡後,我老老實實地坐在位子上等他。但與我所料有偏差的是,來見我的不隻有他,還有關夏。

關夏走在前頭,擋住了他的大半個身形,直到二人走到我身前,我才看清喬諾的臉。

他瘦了,似乎比我瘦的還要多。他身上隨便套著一件米色毛衣,穿著一條深灰色的褲子,見到我,那雙如琥珀般明潤的眸子一下亮了起來。而我也用同樣的目光回望著他,我們之間沒有言語,卻像把所有言語都說了一般。

“你們倆長話短說,大概最多十五分鍾。”關夏抱著雙臂,轉而對喬諾說,“我可是冒著風險把你帶出來的,你別坑我。”

喬諾點點頭,我卻再也忍不住,開口問他:“他們是不是把你關起來了?”

他笑了笑:“算是軟禁,他們怕我做傻事。”

他總是這樣,心中酸甜苦辣從不與他人說,隻願意自己默默吞下。明明過得差極了,他也仍舊要笑著給我看。

“那天我聯係不到你,就去你家找你,你父親告訴我你可能是去你媽媽那兒了,所以我按照地址就去了,結果發現你處在危險中。我的確太衝動了,是我造成了這麽嚴重的後果。當時我回到車裏,打算報警,我以為我會很痛快地做出決定,可我還是低估了人性的弱點。”

“那個時候,我想到,我可能真的會——”

“所以,我猶豫了一下,我打了電話給我父親的助理叔叔,我讓他先幫我找好律師,但沒有告訴他我發生了什麽。可我實在太低估他了,他察覺到不對,第一時間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父母。也就是這個間隙,董銘陽出現了。警車隨後出現,和警車一起出現的,還有我父親的人。我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心思極為嚴謹的人,他知道我要找律師,就察覺我可能牽扯到一些糾紛當中去,他不容許任何人毀了我們家的前程,所以他搶先一步把我帶回了家。得知來龍去脈後,他在第一時間把我關了起來,後來的事,我也是聽關夏告訴我的。我以為我能鬥得過他,但事實上,我根本無力和他抗衡。上次我偷保鏢的電話找你,被他發現後,他更是暴怒,直接要把我送出國,也正是這個間隙,關夏好不容易才答應我,要幫我逃出來。”

“對啊,我們倆剛從機場過來的。喬諾裝病上廁所,喬裝易容才脫身。”關夏在一旁補充。

聽到這些平靜的描述,我的腦海裏已經腦補了所經曆的一切驚心動魄的過往。這一刻的他無比內疚,可越是這樣,我就越是無法原諒我自己。如果不是我,他也不會被牽連至此。他做錯了什麽,他什麽都沒做錯,如果他不出現,可能現在躺在重症病房的人就是我了。

我蘇靜安究竟何德何能,把這樣一個天之驕子的人生牽連成這樣。如果知道事情會發展至此,我當初怎樣都不會去接近他。

“你現在過得怎麽樣,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你不要胡思亂想,這件事既然已經這樣,就交給我們自己去解決吧。”我忍著眼淚,笑著寬慰他。

“我很好,你放心,我很好。”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

“靜安,你會等我嗎?”他鄭重其事地問,關夏莫名的神色開始緊張起來,但他什麽都沒說。

“你爸爸跟我說了,說我和你的關係到此為止了。”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但我想了想,和我戀愛的人是你,所以他說的話,在我這裏不作數的。”

聽我這麽說,喬諾原本緊繃著的臉倏爾鬆懈開來,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我很少看到一向冷淡的他能笑得這樣濃墨重彩,像個得到了想要東西的孩子。他握住我的手下意識緊了緊,像是在猶豫什麽似的,頓了頓,說,“如果我什麽都沒有了呢?”

我目光平靜地看著他。

這句話是一句信號,代表他要有所動作,但我並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麽,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們都明白,如果我們想在一起,我們勢必要失去很多。

“我和蘇遠脫離父女關係了。”我強顏歡笑,“我不再需要任何附加條件了。”

他眼眶濕潤,歎了一口氣,然後欣慰地點頭,“好,好。”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喬諾是我的靈魂伴侶。他說的話,我能聽懂,不需要他過多解釋,而我所想的,他也能第一時間領悟到。

我與他之間從來不需要多言,有時候隻要一個眼神,心裏的話就已經翻越了千山萬水。

也正因為這樣,一旁的關夏一頭霧水,不太懂我們倆在說什麽。他翻了個白眼,看了看手表,“喬諾,時間不多了。”

喬諾冷靜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把手機遞到我跟前。他看著我笑,可是那悲傷的樣子,比哭還讓人難受。關夏在一旁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起身,“既然你做了決定,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我去外麵抽根煙,你們倆自行解決。”

說完,關夏起身離開包間,把我們兩個留在這。

喬諾默默地把手機放在我的手掌上,他怕我不去指證他,所以要我親自做這件事,他才安心。我僵持著動作,特別想哭。

我知道他要做什麽。

“靜安,以後我不在的日子裏,你要好好生活。”他柔聲囑咐,我卻不想再抬頭看他,我怕我忍不住洪流般的眼淚,怕心底的恐懼與絕望全部傾瀉出來。

“我不要你欠著別人,我寧願你欠著我。所以,董銘陽不能有事,否則這一生,我和你就沒辦法攜手同行了。我這輩子沒動過什麽粗,唯一一次,為了自己愛的女孩子,也沒什麽好遺憾的。我信服命運,所以你不要自責,真的,靜安。”

“指證我,還董銘陽清白。”他重重地捏住我的手,“我想在這麽重要的時刻,是你陪著我。”

“喬諾——”

我抬起頭,淚水已濕了滿眼。

在我沒有愛上他之前,我曾認為,愛情是一項注定無果毫無意義的比賽。

兩個人在時間展開的拉鋸戰中比賽誰先不愛,誰先離開,誰承受不住痛苦先倒下,誰能灑脫勇敢搶先離開。

我懼怕這樣殘忍的結局,所以我拒絕愛情。可事到如今我才發現,愛情中的痛苦不單單隻有這一種,有時候,彼此太過相愛,才是最絕望的折磨。

親手把我愛的人送走,眼睜睜地看著他因為自己失去自由,失去優渥的生活,錦繡的前程,那種感覺,猶如剝皮抽筋一般痛不欲生。

而我,正要做這些事。

縱然現在我的雙手幹幹淨淨,可我卻覺得它們沾染了永遠無法清洗幹淨的鮮血。我毀了兩個少年,我親手,毀了他們。

“靜安,別猶豫,這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他笑中含淚,按下那幾個熟悉的數字,然後遞到我耳邊:“我愛你,靜安。”

我與喬諾對視著,雙唇一張一翕,卻始終沒有發音的勇氣。

“靜安,別猶豫了。”他催促。

我認命地閉上眼睛,打算按照他說的做,可讓我們都沒想到的是,包間的門就在這時被拉開。幾個身穿黑色西裝的彪形大漢就在這時衝了進來,一把搶過手機,狠狠地摔在地上,接著,那群人把喬諾強行拖走,而另外兩個人,則負責壓製住了我。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我腦子裏一片空白,一切動作仿佛被放慢了一樣,我耳邊聽不到任何聲音,隻知道喬諾拚命地掙脫,卻還是被帶走了。那兩個人死死壓製住痛哭的我,他們麵無表情的樣子像是沒有任何感情的動物。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再次聽到了外界的聲音。我趴在沙發上大口地喘息著,那兩個男人也漸漸鬆開了我。他們重新站在我麵前,其中一個聲音冰冷得沒有溫度。

“蘇小姐,我想你應該明白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如果你執意去做,後果會不堪設想,不管怎樣,你也要為你的媽媽考慮。”

我知道他在說什麽,卻沒有力氣爬起來,隻能趴在沙發上無助地喘息。這一切的發生就像一場龍卷風,我在災害現場,手足無措。

說完這些警告的話以後,他們徹底離開了。我再也忍不住,淚水如大雨滂沱。

我們如此努力地活著,卻終究隻是天空中兩粒微小的塵埃,要麽隨波逐流,要麽隨風消散。

這世上你想要獲得的一切,都有著相應的價碼。

更別說是愛。

離開咖啡館的時候,天空開始下雨。

我踩著路上的雨水,像是毫無知覺的人,漫步在雨中。而關夏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了過來。我機械地按下接聽鍵。

“蘇靜安,我現在打電話給你,不為別的。我想你知道喬諾的情況,而且喬諾的確是因為你才被牽扯成現在這樣,你要是有點良心,我想你知道該怎麽做。”

關夏聲音冰冷得沒有一點人情味。他應該是已經從喬家人那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選擇保護喬諾。

而關月,顯然一概不知。

他怎麽敢告訴關月呢,關月那麽愛董銘陽。

“雖然我尊重喬諾的決定,幫他見了你一麵,但你現在也看到了,現在他的父親出麵了,你們要是再固執下去,後果不堪設想。董銘陽那邊,我會找最好的律師給他辯護,而且喬家也會出所有的錢財幫他解決。所以,蘇靜安,我相信你也希望能和喬諾重新在一起——喬諾現在沒想通,但是他會想通的。董銘陽擔下責任,也隻是一樁普通的傷人案件,可一旦牽扯到喬諾,喬家唯一的繼承人,那些媒體,就會像嗜血的鯊魚一樣蜂擁而上。輿論會失控……蘇靜安,你想看喬諾落到萬劫不複的地步嗎?”

關夏清晰又冷酷地告訴我。

他說的這些,我又怎麽不知道呢。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也比任何人都無力,我自己都不知道現在到底該如何是好。

“我不想喬諾有事,董銘陽也是無辜的,就算有個人需要承擔罪責,那個人也應該是我。”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關夏,我該怎麽辦。”我哽咽著。

“該怎麽辦,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關夏聲音裏的冷意消散了一點,“我們會努力幫董銘陽的,你放心,你不是一個人,我們一定會保全這兩個人的。”

“命運會給我們最公正的結果。”

“可我們現在做的,是錯誤的事情……”

我喃喃地說著,但是那邊已經掛斷了電話。

側過頭,咖啡館櫥窗的玻璃裏麵清晰地映著我狼狽至極的樣子。我笑著,卻比哭還要醜陋。

蘇靜安,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你不配得到好下場。

你不配。

(二)

直到傍晚的時候,這場雨都沒有停。

深藍色帆布鞋被打濕,粉裙子的裙角沾染了零星的雨點,我站在必勝客的門口,孤零零地等著關月的到來。

我們要一起去看董銘陽,這是我和她約好的。幾天前,我去了一趟他的家,幫他拿了幾身換洗的衣服,那時候奶奶不在家,所以我也沒有告訴奶奶發生了什麽。而我之所以這兩天都沒有去看他,歸根究底,是在逃避。我不敢跟他奶奶解釋他的下落,也不敢直麵他現在究竟麵臨著怎樣的慘境,隻要一看到他,我就會覺得我應該去下地獄。

可逃避終究不是辦法,該麵對的,總是要麵對。

一輛紅色的跑車在我麵前停住,關月搖下車窗,喊我上車。

顧不得大雨瓢潑,緊緊抱著衣服,我三步兩步跑了過去。坐到了副駕駛,我才發現關月一副剛哭過的樣子。她的妝有點脫了,口紅掉了也沒有補。她與我不同,她是個“女神包袱”特別重的女生,但凡出門必須一副“女神”模樣。我從包裏拿出唇膏遞給她,試探著問:“你要不要擦一擦,嘴巴破皮了。”

“不擦了,就這樣吧。”她吸了吸鼻子,“我白天的時候去看董銘陽了。”

聽到這句話,我的手滯留在半空中,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一定很生我氣吧,我都沒有去看他。”我自嘲地笑,“這世上最沒良心的人就是我了。”

“他過得不太好,瘦了好多。”

提起他,關月滿滿都是心疼的樣子,而我卻不敢告訴她,我見了誰,又隱瞞了怎樣的秘密。這些羞恥的秘密在我心底生根發芽,長成刺人的藤蔓,每分每秒都在糾纏我、刺痛著我。

“但好歹,他看到我,比以前態度好了不少。”說到這兒,關月又破涕而笑,“這麽一想,我又突然不想帶你去見他了呢。”

“關月,我——”

“我開玩笑的啊,”她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見了你,他心裏能好受。我知道。”

半小時後,我們來到董銘陽所在的地方。

這裏的確如關月所說的一樣,冰冷無情,充滿了無望。

我捧著那包衣服,忍著想哭的衝動,一步步走到了董銘陽跟前。關月像是在回避什麽,沒有過來,把空間留了我們。原本坐在地上的董銘陽見到是我,一開始不敢相信,接著,那張看起來飽經風霜的疲憊的臉,一下就笑了起來。

“靜安!”隔著欄杆,他的聲音不能再親切了。

“嗯,嗯,董銘陽。”我真的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鼻子一冒酸勁兒,淚水就開始嘩嘩地流,“我給你帶了幹淨的換洗的衣服,都是你最喜歡的那幾件。”

“好的,好的。”他點著頭,把衣服接過去,“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

他不這麽說還好,一這麽說我哭得更凶了。

“你怎麽這麽傻啊,明明就是因為我,我這麽沒良心,你還高興,董銘陽,你說上輩子你是不是欠我的,這輩子才願意幫我還啊!”

“可能吧,上輩子我可能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他打趣,眼角也濕潤起來,“對了,我奶奶怎麽樣?她最近身體還好嗎,你先別告她我的事,她肯定承受不了的。這一段時間,你幫我好好照顧她。如果她問起我來,你就幫我撒個謊搪塞過去。”

“她在家裏挺好的,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家裏的事你都不用擔心。”

“我對不起你,我一定會用盡所有辦法還你清白的。”我想把心底的話全說出來,可話一出口,又變得笨拙無比。

“唉,多大個事兒啊,我經曆過的比這個多太多了,靜安,你不要太擔心,喬家的律師找過我的,說一定會好好幫我,關夏也跟我保證了。”他伸出手,揉我的頭發,“做人心要大,你看你這樣,遲早又要生病。”

“董銘陽,我對不起你,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壓抑著自己的哭聲,甚至咬住自己的手掌。在這種時候,他仍舊是嘻嘻哈哈地安慰我,可明明陷於苦難的人是他。

他這個人,總是有這樣的魔力,天塌下來的大事,隻要他開口一說,一切都輕鬆了很多。他說得也不無道理,有關夏和喬家幫忙,事情還是有很大的轉機的。而且,本就是艾和那個王八蛋有錯在先,隻要把官司打好,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我自欺欺人地這樣想著。

如果不這樣去想,我連一秒鍾都在他麵前坐不下去。

“這世上就沒什麽事兒是過不去的,你要相信我。本來呢,我也不怕這些,大不了十八年以後還是一條好漢,再說還用不了這麽久呢。”

“我就是怕你不能好好的。我知道你的性子,愛鑽牛角尖,又不喜歡把心事告訴別人,我怕你再生病,這是我最怕的事情,哭也好,哭比不哭好。”

抬起頭,他眼神堅定又溫柔,他還是他,那棵為我抵擋風雨的大樹,哪怕經曆狂風暴雨,也從未改變。為什麽明明現在要經曆狂風暴雨的人是他,笑著安慰人的也是他呢?

“好,我答應你,我不生病,就算生病也會好好吃藥。我會想盡所有辦法幫你打贏官司,你也要好好的。”

“嗯,這就對了。”他笑著歎了一口氣,然後望了望遠處的關月,“替我謝謝她,我董銘陽活這麽大,沒感覺自己虧欠過誰,她是唯一一個。她是個好姑娘,真的好姑娘。”

“好。”我點頭,把關月買給他的那堆吃的也遞了過去,關月不想再看他,她知道自己的情緒會受不了。所以她站得遠遠的,隻要隱約看到他的身影便好。

“記住幫我照顧奶奶!”他再三叮囑,拍拍我的頭。

和董銘陽說完話後,我的心情稍微放鬆了一些。

關月終究還是沒有克製住自己,還是過去和他說話了。兩個人聊得很開心,也許被這種氣氛感染,我的心情也輕快了不少。

也許,真的會像他們說的那樣,一切都會變好。

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

我和關月探望董銘陽出來的時候,心情都平穩了許多。她難得地跟我說,蘇靜安,我肚子餓了。她不說還好,一說我也跟著餓了起來,仔細一想,這些天我們兩個根本沒有正經吃過什麽東西。

想了一下,我跟她提議,一起去看董銘陽的奶奶。

但凡提到跟董銘陽有關的事情,關月都會立馬來興致,更別說他唯一的奶奶。倆人一拍即合,她油門一踩,我們倆就朝著奶奶那裏狂奔而去。在附近的超市買了很多菜和肉後,我和她輕快地敲開了董銘陽家的門。在此之前,關月特意重新補了妝,也替我稍微掩飾了一下紅腫的眼睛。奶奶打開門看到是我,她一下就笑開了花,連忙拉我們進來。

“奶奶,這是我還有董銘陽的朋友,她叫關月,今天來一起給您做飯吃。”

我跟奶奶鄭重地介紹她,關月也是機靈的小姑娘,上去就親昵地拉著奶奶問好。奶奶見到她很喜歡,很快倆人便混熟了。

最近都是奶奶一個人在家,家裏冷清得不得了,我們一來,奶奶明顯高興得很。

我和關月把菜拎到廚房,打算好好做頓飯。

“你去陪奶奶聊聊天,順便也能多知道董銘陽的事情,做飯我自己來就行了。”我往外推搡著關月。

“這麽多菜你一個人啊?不行不行,我幫你吧,回頭我們再找奶奶。”關月不同意。

“我都說了,沒事,我自己經常一個人做一桌人的飯,你去找奶奶聊聊天吧,你在這我還覺得幫倒忙。”

“……行,那我去陪陪奶奶。”她拍了拍我,總算離開了。

其實我心裏是打著算盤的,董銘陽這個人雖說主意正,但他很聽奶奶的話,既然我的話不管用,那奶奶的,他總會聽進去一些吧。關月和奶奶混熟了,奶奶喜歡了,自然就把她當孫媳婦看。到時候關月有的是借口來這裏看奶奶,董銘陽想躲都不成。

這樣想著,我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也許,等董銘陽出來,他能和關月好好地發展。

但笑著,我的心又開始冷了下來。

我心中常常忍不住想起美好的未來,可腳下荊棘叢生的路,卻又時刻提醒著我,苦難還沒有過去。

如果老天開眼,憐憫我,有幸能讓我們渡過這關,我發誓,從此以後的人生,我一定要好好地做人,好好地珍惜我的人生。

伴著客廳那頭傳來嘻嘻哈哈的說笑聲,我把好幾道菜全都做完了。

不得不說,關月在和別人打交道上,的確很厲害,僅僅這麽短的時間,奶奶就和她說了好多事,她們甚至還一起看董銘陽小時候的照片。

說起來,當初我來到他家,怯生生的,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說,如果不是奶奶一直包容我,我想我也不可能感受這些不屬於我的溫暖。

見我做好了飯菜,關月馬上跑過來幫忙。兩個人幹活快了很多,很快,飯菜就都上了桌。

幾乎都是奶奶和關月愛吃的菜。關月看見桌上的菜,愣了一下,然後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她聲音啞啞地問,怎麽都是我愛吃的菜啊。

我沒說話,隻是笨拙地笑。

擦了擦手,我趕緊過去扶奶奶過來坐。我不敢看關月的眼睛,我怕我看她我就會哭出來。我已經哭得夠多了,再哭我怕自己眼睛瞎掉。

其實,我不是一個很擅長表達自己情感的人,我和關月這麽多年的情誼,更多是關月在主動。若不是她主動,恐怕我連朋友也不會有。可我從來沒有告訴過關月,她在我心中到底有多重要。

有多重要呢,大概和董銘陽、喬諾,一樣重要。隻不過,這三個人占據著不同的位置。

他們一個是愛情,一個是親情,而關月,就是我最重要的友情。

我之所以精神瀕臨崩潰,不單單因為董銘陽和喬諾,有一部分,也是因為她。如果她恨我,如果她知道我隱瞞的真相,她就再也沒辦法和我變成以前那麽親密無間了。這種不是一刀捅的痛,而是那種細細密密卻又綿延無期,沒辦法挽回的痛。

我不知道我和她以後會變成什麽樣,能珍惜一刻,便多一刻吧。

這些情緒,想必她也是知道的。所以她才有那副類似於尷尬的神情。有時候,更傷人的永遠不是一刀兩斷,而是慢慢地變質,到最後消散不見。

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了下來,奶奶笑得特別開心。我告訴她說董銘陽在外地又有了點小生意,忙得不可開交,最近都沒空回家。

奶奶早就習慣了董銘陽時不時地去外地賺點外快,所以想也不想便相信了。關月依舊乖巧地微笑著說:“等他回來,好好教訓他,誰要他不陪您吃飯!”

然後,關月在桌下踢了踢我,甩了一個“給我笑”的表情給我。

抬起頭,我對奶奶說:“對,等他回來我們兩個收拾他。”

吃完飯已經快要九點。

我和關月分工明確,她負責哄奶奶睡覺,而我則負責收拾碗筷。奶奶很快便睡著了,我也很快收拾好了一切。

關月就在這時從奶奶的房間匆匆忙忙出來,手裏的電話響個不停,她直接跑到陽台去,不知為何,我卻突然慌張起來。

她看起來神色很緊張,於是,我隻能想到這個電話與董銘陽有關。

穿上黑色的外套,背上包,我佯裝鎮定地坐在沙發上等她。

這個角度,我隱約能看到她在陽台瘦弱的背影,她在原地踱來踱去,我的心也跟著忽上忽下。

大約過了十分鍾,她終於走了出來。她的臉上,掛著比哭還難看的表情。我站起身,有些恍惚,走上前去,扶住搖搖欲墜的她。

“怎麽了?”我壓低聲音。

她認命般地閉上雙眼,兩粒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艾和醒不過來了。”

“醒不過來是什麽意思?”我下意識地捏著她的手臂。

“植物人,植物人了。”她低著頭捂著臉,碎發掉了下來,發出一陣低聲的啜泣,“律師說了,這樣就難辦了。聽他這麽說,我就打電話給艾晴,艾晴跟瘋了一樣把我罵了,然後說——”

“說什麽。”我的聲音也開始顫抖。

“不和解。”她透過碎發看我,眼神裏除了無望還是無望,“她不和解了。我們沒辦法幫董銘陽了,他要失去自由了。”

聽著關月痛不欲生地說出這幾句話,我呆呆地坐在那裏,身子僵硬得仿佛一具屍體。我無法形容出我到底是怎樣的感受,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接著,是一陣耳鳴。

我聽不清任何聲音,隻看到關月的唇一直在動,她一直在哭。

而我開始呼吸急促,頭暈目眩。

昏倒之前,我看見關月模糊的身影向我撲過來,她的熱淚狠狠地砸到我的臉上,帶著冰冷和絕望的味道。

(三)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我媽這裏了。

關月坐在一旁給我削水果,她的眼睛是紅腫的,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人看了心裏難受。見我醒來,她長舒了一口氣,滿臉心酸地說:“董銘陽的事情已經這樣了,你要再出個好歹,我可真承受不住了。”

伸出手,我握住她纖瘦的手腕。

我想說些什麽,但終究沒有說出來。望著天花板,隻覺得身心俱疲,恨不得昏過去不要醒來,可轉念一想,我這個當事人若是這樣逃避,那我還有什麽臉麵繼續做人。

也許是經曆了最壞的結果,反而沒什麽可怕的了,我輕聲對關月說:“既然這樣,我們也沒有什麽可掙紮的了。”

“官司好好打,欠董銘陽的,我用一輩子還。”

“我們都不要哭了,再哭下去,我們真的會瞎的。”

“生活還得繼續走,不管怎麽樣,咱倆始終要好好的,你以後還要嫁給董銘陽做媳婦,我還要照顧她奶奶,誰倒下,我們都不能倒下。”

“對,你說得對!”關月狠狠摸了摸眼角的淚,“我以後還是要嫁給董銘陽做媳婦,我有什麽等不起!我又不會嫌棄他!她不和解就不和解吧!”

看她一副孩子氣的模樣,我笑了笑,再次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們說得對,沒有什麽過不去。

所有苦難,降臨或是離開,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落實。

人們幸免於難或是逆來順受,也都遵循著生命的軌跡。

逃避不是辦法,哭泣也沒有任何作用。在每個黎明到來之前,我們能做的,隻能是擦幹眼淚,整理好行囊,迎接新的一天。

但願蒼天不負我半生悲涼。

但願命運憫惜他浮生滄桑。

我並沒有留關月住下來。

原因很簡單,我說了,現在的我們其實不適合整天待在一起。我看見她萎靡不振的臉會難受,她看見我如喪考妣的樣子也會想哭。我們為一件事情而心力交瘁,也為一件事情肝膽欲裂。這樣待在一起,痛苦便超過了雙份。

她走了,我媽看出我倆略顯生分了的樣子,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後她選擇什麽都沒問,什麽也不說。我想,很多我審時度勢的本事,都應該遺傳自她。對於董銘陽的這件事,她也無可奈何,過來插手隻能越幫越忙。

筋疲力盡地從**坐起來,我緩緩踱步到書桌前,打開那盞已經發舊的台燈,就著淡黃色的燈光,我打開了塵封已久的筆記本。

這本筆記本是我十五歲的時候用來記日記的,不便宜的本子,裏麵的紙張質地良好又好看。

可十五歲以後,我便再也不想記日記了。

變成灰色的日子,又有什麽好記的呢。每天都那麽難熬,何必在夜裏再重新品一遍到底多難熬呢。而今,我自然也不會重新寫日記,我隻是想寫一封信,一封給喬諾的分手信。

是的,我們不能在一起了。

我不能等他,或者他等我了。

在我知道艾和成為植物人那一瞬間,我就知道了,這一輩子,我與他,大概再無可能了。我曾以為,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什麽都沒發生,解決這件事後,重新回歸生活。可當真的走到這一步,我才發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麽難。

我根本沒辦法原諒我自己。

我害了董銘陽,害了喬諾,害了關月,甚至害了奶奶。我害了所有人,憑什麽還指望一切過去後,心安理得地和我愛的人在一起呢。

更何況,這一切,都是因為我不想我愛的那個人被牽連,就放任了那個愛我的人去犧牲。

我愛得那麽自私,那麽盲目,我也應該學會自食其果。

沒錯,想到這些的時候,我又沒用地再次哭了,我不記得這是我這段時間內第幾次哭泣,我一邊哭一邊罵自己,不能再哭了啊,要不然真的瞎了。

淚水打在紙張上,我拿著鋼筆在上麵一遍又一遍地書寫,可怎麽寫都覺得不對味。

是啊,怎麽能對味呢,這可是分手信。寫給我這輩子最愛的男生,就算我閉著眼睛,也寫不下去啊。

來來反複幾次後,我終於忍受不了,把那些紙全部撕掉,狠狠地扔進垃圾桶。

分個手要寫分手信也真是矯情。

我笑著在心底罵自己。

真正的分手,哪裏還需要儀式呢。

我不能夠和你在一起了,我沒法和你走下去,不需要多餘解釋,才能讓對方更徹底地死心。

翻開嶄新的一頁,再次拿起筆,我在上麵風輕雲淡的寫了一行字。

“多謝你的陪伴,但與君同行,也隻能到此為止了。”

希望喬諾看到這行字的時候,永遠都看不出我字跡裏飽含的不舍與悲痛。

也希望他的人生軌跡,再也不要因為我有所偏差。

經曆了一夜的風雨洗禮,這座城市終於正式邁入秋天。

這一夜,我難得睡了一個長長的覺,醒來的時候,窗外的葉子都已披上了黃色的新衣。我像個垂暮的老人,披著外套坐在窗前,眼波遲緩地望著外麵的一切。風有些寒,我打了個寒戰,這才想起來,董銘陽怕是該冷了。

於是連早飯也來不及吃,我匆匆出了門,跑到附近的商場,避繁就簡地給他添置了一身體麵的新衣。是襯衫和質地不錯的西裝,還有一件耐穿的飛行夾克。那邊給了消息,近兩日就會宣判結果,所以,正式的衣服還是要準備的。

然後,我獨自跑去見了董銘陽。

他似乎並不意外我會來,而身上的厚外套,也證明了關月在我之前來過了。他笑著站在那裏,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和他比起來,我才更像那個遭逢巨大人生變數的人。

“你們兩個,前仆後繼的,一個勁兒地給我買衣服,我哪裏穿得過來。”他接過衣服笑,“哦?還是西裝?”

說到這時,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經意的哽咽,一下戳到了我心底最痛的地方。

“我是想著,過兩天就要——所以,好歹要穿得正式點。”我知道自己強撐著笑臉,一定難看得要命,“對不起,害你變成了這樣,是我沒用。”

“你和關月真不愧是朋友,今早她也跟我說這句話。”他不在乎的歎了一口氣,“哪有什麽對不起的,你們這樣盡心盡力的,我已經很感動了。這條路是我選的,我怪不得別人,更怪不得你。”

“我……我打算和喬諾分開了。”我吞吞吐吐地說,試圖掩飾心底的翻江倒海,“這場硬仗,我會陪你走完,所以,你不要怕,不管結果怎樣,我都會幫你好好照顧奶奶,等你回來。”

董銘陽愣住,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是因為我嗎?”

“不是,是因為他父親,不許我們在一塊了。”我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也覺得我與他並不合適。”

“噢,是這樣。”他若有所思地點頭,並沒有再問下去。

我們就這樣又閑聊了一會兒,說了一下明天的步驟行程,時間就差不多了。臨走之前,董銘陽很認真地跟我說,“靜安,不管怎樣,你都要好好照顧你自己。”

“你現在的樣子,簡直就是十八歲的軀殼裏裝了一個三十八歲的靈魂。你這個樣子,我會很擔心。”

“我不求你能真的幫到我什麽,我隻希望你能好好的,像個正常的,快樂的女孩子。”

正常的,快樂的女孩子。

這幾個簡短又明了的字,是他對我最終的期許。

像一雙溫柔的手,在我那顆鮮血淋漓的心髒上,一次又一次溫柔地撫摸。我立定站在那兒,傻傻地回望著他,不知道眼淚已經不經意打濕了自己的衣領。

“好,我會好好的。”

“做個正常又快樂的女孩子。”

“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