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小到大,關月都是急脾氣。

她想要得到什麽,就一定要最短時間內得到。

而我,其實也並沒有比她好多少,所以多年以來,我們倆也算臭味相投。如今,我們共同麵對董銘陽這件事時,更是一同急得火急火燎。

艾晴現在不住在原來的家了,我們誰也聯係不到她,她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知道她不好找,所以一大早,關月便來接我,她像是上戰場一般,穿著一套迪奧的戰衣,塗著姨媽色的口紅,雄赳赳氣昂昂的。和她一比,我就跟鬥敗的公雞一樣。

昨天晚上,我不光被董銘陽的事情折磨一宿,就連喬諾,也無故地消失。我給他發消息,他沒回,打電話,他也不接。我不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麽,想問關月,卻又覺得不是時候。一路上,我和她都很沉默,找了幾個艾晴常去的地方都撲了空後,她有些疲累的找了一家奶茶店,帶我休息。

她終究是沒有忍住,在服務生把那杯我最愛的口味的奶茶擺到我麵前的時候,開口問道:“你和他是什麽時候認識的,能說說嗎?”

“是在我之後認識的,還是——”

她努力控製自己的微表情,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可憐。這些,我又怎麽看不出呢。

“是三年前認識的。”

我不知道她想聽哪種回答,但很明顯兩種回答她都不想要。

“嗯。”她強顏歡笑地點頭,“這麽久啊,怪不得一開始你就不建議我喜歡他。”

我不吭聲,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但她若是問我,我一定會回答的。

“他喜歡你,對不對?”

她微笑著問,但我知道她那笑裏麵到底含了多少悲涼。

她不知道,如果此刻我的麵前有把刀,我恨不得把那把刀捅進自己的心窩子,隻要她能好受。

見我沉默,她知曉般地點了點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那你喜歡他嗎?”

“我把他當成親哥哥,他在我人生低穀的時候,一直保護著我。我欠他的太多了,可能這輩子都還不起。”

“原來是這樣。”她自嘲般地笑了,“怪不得他會為了你傷人。”

“事情不是那樣的!他沒有做錯任何事!關月,是我對不起你們,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意義。”

我著急辯解道。我不希望關月誤會董銘陽。

“如果我把他救出來,你能答應我,以後再也不和他往來嗎?”她沒有開玩笑,比我認識她這麽多年的任何一刻都要認真,“我知道自己說這些話很可笑,也很自私,畢竟你們才是關係最近的人,他為了你性命都可以不顧。”

“我答應你。”

我努力睜大困頓的雙眼,咬字清晰得堪比上學時讀課文。

關月根本沒想到我會這樣痛快地答應她,想要說什麽,卻被我打斷:“其實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一直在努力勸他接受你,因為我知道你是最適合他的人,你能帶給他最好的路。現在我也依舊這樣覺得,我的存在對他來說就是一種綿延不斷的毀滅,我不能再當做什麽都沒有一樣自私地活著。”

這次,換成關月沉默。

她低著頭,垂著長長的睫毛,瘦弱的肩膀輕輕顫抖著。我真的不知道該拿什麽話去安慰她,隻好默默地將在心裏憋了許久的話告訴她。

“在這個世界上,你、他,還有我媽媽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誰也不能失去。所以一開始你喜歡上他的時候,我感到非常非常的困擾,一邊覺得你是能夠帶他脫離黑暗的人,一邊又怕董銘陽對我的感情傷害到我和你,所以我選擇隱瞞,一直隱瞞,但紙是包不住火的。”

“如果我們有幸能把這件事挽回,我想我真的可能要與你們分開生活了,而你們看不到我,大概會過得更輕鬆。”

“那喬諾呢?”關月抬起頭,眼眶紅了,“你不要他了嗎?”

喬諾。

是啊,喬諾該怎麽辦。

嘴角揚起一個苦澀的笑,現在還哪裏有心情管他了呢,他既已處在最安全的環境中,我便心滿意足了。

我知道我很自私,真的真的很自私,可我更多的是無能為力。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現在經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場能夠醒來的噩夢。我多麽希望那個被關起來的人是我。這樣,我便可以不用每時每刻都忍受著萬蟻噬心、坐立不安的煎熬。

太陽即將落山,在我和關月即將放棄的時候,艾晴終於出現了。

我們倆靠著技校教學樓的牆根,分喝著一瓶可樂,抬眼就看見穿得跟機車妹似的艾晴和一個打扮得跟小混混似的男生走在一起。

艾晴看起來心情很不好,男生在旁邊一個勁兒地討好著,也無濟於事。是啊,自己的父親躺在醫院昏迷不醒,換誰心情能好呢。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關月拿出跑八百米的架勢,三步兩步就衝到兩人跟前,攔住了他們。

男生被我們的突然出現嚇到,艾晴看見我們兩個,本就冷著的臉驀地變成怒目相對。

“你先回去,等會兒我去找你。”她轉頭對身旁的男生說。

男生看起來很聽話的樣子,囑咐了她一下便走開了。

她知道我們此番找她的意義,吹了聲口哨,那雙丹鳳眼無比蔑視地瞥了我倆一眼後,極為諷刺地說:“喲,兩個千金大小姐找我哦。”

她一邊說著,一邊極為欠扁地搖著鑰匙。

“艾晴,不用拐彎抹角了,我這次來,隻想跟你商量你父親和董銘陽的事兒。”關月果決得像是個久經沙場的女強人,“你開個價錢,多少我都給,隻要你答應和解。”

話音一落,我和艾晴都愣住了。

開多少都給?

與我不同的是,艾晴一秒便恢複了淡定的神情,像是看仇人一樣看著關月:“有錢讓你覺得很牛是不是?”

說完,她把嘴裏的口香糖朝關月吐過去,好在並沒有落在她身上。

“你覺得你用錢就能買我爸一條命是不是?”她紅著眼看我倆,仇恨的眼神幾乎要把我們兩個吞噬,“你們兩個天生命好,整天招搖來招搖去的,今天也算吃了鱉了吧,我告訴你,和解,門都沒有!”

“我就是要讓你們倆看著那個人遭罪,就是讓你們倆體會失去最重要的人的痛苦!”

“艾晴,你別一副受害者的姿態,你爸要不是為了錢,會幹出這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事兒嗎?你別忘了你爸欠下的高利貸!”

關月氣得嗓子都沙啞了,我知道她的急脾氣,但現在最不能惹怒的人,就是艾晴。

我按住她的手,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平穩:“艾晴,我知道我曾經說過很多傷害你的話,我知道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但我真的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你現在自己一個人生活,很需要錢,你父親以後還要靠你來養,就算我們有什麽深仇大恨,你也沒必要斷了自己的路。何況,你父親當初那樣做,本就是為了錢,現在我們給他,你沒理由不要的。”

“夠了,蘇靜安,老娘最煩的人就是你!你現在拿出這個友好的態度給誰看?當初一個勁兒地蔑視我的樣子呢,哪兒去了?”艾晴諷刺地冷笑,“你知道嗎,我現在看你這副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別提多開心了!”

如果是以前,要麽是關月,要麽是我,早就衝上去給她一耳光,可現在,我們兩個同時沉默著,不動聲色地忍受著她所有怒火。從前趾高氣揚的兩個人沒了,剩下的隻有隱忍和低頭。

委屈嗎?

當然委屈。

我做錯了什麽呢,被人暴打一頓後還要來求他的女兒。

關月又做錯了什麽呢,明明愛而不得還硬要跟著深陷其中。

明明什麽都沒做錯的人是我們,可我們還要卸下所有自尊向命運低頭。也許,這才是這個世界殘忍的規則。

“錢你不要,那你要什麽,才肯放過董銘陽一馬?”

關月強忍著眼淚。

“這個男人在你眼裏這麽重要哦,”艾晴笑得特別開心,“你還真是賤呢,你知不知道他喜歡的是你旁邊的這位,喜歡了三年呢,你不覺得難受嗎,你現在和她站在一起,你不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嗎?”

“艾晴,你別把火氣發在她身上了,我知道你恨的人是我。”

我見不得一向驕傲的關月露出這種痛不欲生的神情,更見不得艾晴繼續往她身上捅刀。事實上,縱使我真的很厭惡眼前的這個女生,但不得不說,我也很了解她。

我與她在同一屋簷住過,明裏暗裏針鋒相對,我幾乎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看著我慘,無疑是她最開心的事。並非是她真的不想要錢,她更想看著我對她服軟而已。

“你開個條件,隻要我能滿足,我都滿足。”

果不其然,聽我這麽說,艾晴的表情一下就變得認真起來,想了一小會兒,她慢悠悠地說:“如果你在我麵前下跪,然後說一句,艾晴我錯了,我就考慮要不要接受你身邊這位朋友的提議。”

“你——”關月氣得想要衝上去,卻被我果斷地攔住。

在這一刻,我沒有氣憤,也沒有哭,內心平靜得仿佛一潭死水。

低頭不重要,自尊也不重要,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隻是我在乎的那個人,是否能平安無事。

我想,此刻的我,便算是真的長大了吧。

“好,那你說話算數。”

我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自己置身在夢中。

艾晴依舊冷笑,似乎沒有真的把我的話當真。

然後——

我跪了下來,在她麵前。

初秋的柏油路泛著冷意,我穿著薄薄的牛仔褲的腿有些打戰。

此時正是技校下課的時間,不斷有學生從教學樓衝出來,然後被我們三個吸引,慢慢聚集過來。

無數道目光在我身上掃著,我像個軟弱的傻子,任人宰割。

“對不起,艾晴。我蘇靜安,對不起你。”

沒有人知道,我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宛如一把刀,在我的肉體上來回地劃,我很疼,但我不能哭。

關月愣住了,艾晴也愣住了。

她們大概想象不到那個孤高一世的蘇靜安,能夠做出這樣的舉動。

但我知道,這大概是我現在能為董銘陽做的有用的事了。

我欠他的太多,已經多到這輩子都無法償還的地步。

如果生命可以重啟,我想,三年前的冬天,就算我餓死,也不想祈求他的照拂。

至少,他就不會受到我的牽連。

出來混的,總是要還。

這是這個世界最淺顯易懂的道理。

(二)

不知道是不是天氣轉涼的原因,從技校出來後,我便不停地打噴嚏。已經傍晚了,本就灰拉拉的天氣變得更加陰沉。

關月把外套套在我身上,帶著瑟瑟發抖的我上了車。她剛坐到駕駛座上,我一句話還沒說,她就哭出來了。

我裹著她的外套,像個鵪鶉似的傻了吧唧地看著她哭,給她遞了幾張紙。她接過去,毫不顧忌形象地開始擦鼻涕。

我知道她哭什麽,但我心裏的苦澀比她還要多上幾分,我真的沒辦法安慰她。就這樣哭了一會兒,她哽咽著聲音問我:“膝蓋還疼嗎?”

“啊,不疼,真不疼。”我甕聲甕氣的回答,順便齜牙,勉強衝她笑了笑。

見我這樣,關月閉著眼睛,哭得更凶了,她邊哭邊說:“蘇靜安,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麽,到底做錯了什麽,老天爺要這麽對我們!我好不容易喜歡個男人,結果他不愛我,還被抓了起來。沒出息的我,沒辦法對他不聞不問。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麽!”

這個問題在這短短的兩天內,我問過自己無數遍,但都不得其解,我怨過,恨過,委屈過,但都沒有用,所以我對這個問題,已經麻木。

“關月,說句實在話,你肯這樣幫董銘陽,我真的已經很感謝了,你沒必要跟著我們深陷其中。”我長歎了一口氣,“喜歡的人,沒了可以再找,但被毀了的人生,真的就再也拚不回來。”

如果我能夠早些明白這個道理,我一定早早與董銘陽說,愛有的時候不光什麽都換不來,還會把自己牽扯進去。

關月沒有回答我,而是靠在椅背上小聲地抽泣。

在我下跪後,艾晴終於鬆了口,她答應考慮和解的事,三天後給我們答複。

艾和現在據說保住了命,還在重症病房觀察,隻要他沒丟命,那這起事件,我們還有爭取從輕處理的餘地。

雖然這個結果不能讓我們兩個滿意,但好歹有了轉機。

這個時候,我們除了等待,別無他選。

就這樣待了一會兒,我終於忍不住問:“關月,你知道喬諾……這些天怎麽樣嗎?”

關家和喬家關係比較近,她應該知道更多的情況。

“自從你們出事後,他就被喬伯伯派人看管起來了。手機被沒收,大門也不能出……”關月越說越覺得奇怪,“你說喬伯伯至於嗎?被抓走的是董銘陽,跟喬諾沒什麽幹係,他那麽緊張幹嗎?怕喬諾被這種傷人案件連累?影響他們喬家大家族的名聲?”

“不,不是這樣的……”

我慌忙擺手想解釋,但看到關月紅紅的眼眶,真相哽在了喉嚨口。

“這樣吧,關月,你帶我去喬家一趟吧。我自己想找喬諾問問。”

至少,跟喬諾溝通後,再決定接下來如何行動吧。

關月點點頭,一踩油門,車子往前平穩地駛了出去。

來到喬諾的家,我讓關月先回去。等她離開後,我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按了門鈴。

大約響了三聲,那邊便接通了,隻是接通的人是喬家的保姆阿姨,在視頻裏麵看到人是我後,迅速地掛了。

我想說的話剛到嘴邊,像是挨了一耳光一樣,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那個在我腦海中不停翻湧,讓我不敢承認的想法再次冒了出來。

此刻喬家別墅裏燈火通明,而喬諾的房間的光卻是一直暗著的。

喬諾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樣的處境?我能順利見到他嗎?

在大門口原地打轉,先前壓抑的所有淚水在這關卡就著夜裏的風,一股腦兒地湧了出來。事到如今,我被這世上種種突如其來又極不公平的事傷得體無完膚,早已沒了承受接二連三的打擊的能力。此時的我仿佛置身於一張掙脫不開的網中,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深陷其中卻不得解脫。

不知道是不是一整天沒怎麽吃東西的原因,胃病在此刻開始作祟,我痛得有點忍不住,索性蹲在地上,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這時,不遠的前方亮起了車燈,我抬起頭來,看到一輛黑色的跑車徐徐在我前方停下。

是喬諾的父親,他穿著一件黑色的西裝外套,麵色凝重地下了車,一步步地朝我走了過來。我站起身,局促得不知道該怎樣麵對他。

“伯父——”我的聲音帶著微微顫抖。

“嗯。”他的表情沒有任何緩和,隻是點了點頭,“你來這兒找喬諾?”

“是,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聯係到他了。”事實上,自打我昏迷後,除了那個意外的電話,他就音信全無。

“你還是別找了,蘇小姐,我想你和喬諾的關係,就到此為止吧。”他的話裏沒有任何感情,連一絲歉疚也不曾有,他隻是在知會我。我愣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最近你經曆的事情,我也知道了,喬諾為你做了一些自毀前程的事,本來我想替你們解決的,但是喬諾是個太過純粹的孩子。”說到這裏,喬諾父親的眉宇間終於露出一絲無奈的神色,“他覺得自己不應該躲起來,應該出來承擔責任,但我作為一個父親,一個隻有這一個兒子的父親,我決不允許這件事發生。”

“所以,我希望你以後,能徹底斷了和喬諾的往來。”他像一個法官,宣判著我的罪行,“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很難,所以我會采取強硬的手段。以後,請你當成沒有認識過喬諾吧。”

說完,他連看都沒有再看我一眼,冷漠地從我身邊走過。

我知道,他已經給足了我的麵子。

沒有人能比自己兒子的前程和人生重要,換成是我,我也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和我這種禍害在一起。在鐵門關上發出“啪”的一聲的瞬間,我心裏某根緊繃的弦,終於斷了。

完了,都完了。

我愛的人,愛我的人,就算我拚盡了全力想要守護,也終究會離我遠去。

那天晚上,還是關月把我接了回去。

在手機通訊錄上翻了好幾圈,我竟連一個能接我回去的人都找不到。因為在我的意識裏,關月也已經不要我了,我沒有臉麵再找她。就在我等車無望的時候,她卻主動打電話給我,詢問我在喬家的進展。在得知我經曆了什麽後,把我接了回去。

她以為,是因為我牽扯出這樁並不光彩的事,才讓喬家不再接納我。我看得出她想安慰我,但我隻是笑笑。

這個時候,誰又比誰好過呢。

跟著她回到了她的公寓,一切都沒有變,但一切又都變了。

我和她之間不再無話不談,而是充斥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尷尬。和她這麽多年,從來沒有這樣過。有時候,爭吵並不代表什麽,沉默才是破裂的本質。

她給我拿了一些吃的東西,囑咐了我一下,然後去洗澡了。

我坐在沙發上,愣愣的,看起來像是一具毫無生氣的行屍走肉。

明明室內溫度正好,我卻仿佛置身於冰窖之中。電話就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候響了起來,在看到來電的人是誰後,我有一秒特別想把電話摔碎。

但我終究是沒有。

手指觸碰到接聽鍵,然後我做出了逆來順受的準備。

一切都與我想象中一樣,我迎來了蘇遠劈頭蓋臉的辱罵,甚至連我媽都不放過。

對嗬,他怎麽能放過我媽呢,如果不是我媽招惹到艾和那種人渣,我又怎麽會經曆這種事呢?

可一切真的都怪我們嗎,到底是誰當初拋棄的我們?

誰在大雪夜裏把我們從別墅裏趕出來?

誰對自己的親女兒不聞不問?

誰拿自己的親女兒當籌碼去兌換自己想要的東西?

現在呢,我和喬諾沒辦法在一起了,他想要的一切都破滅了,又把責任全都怪罪到我頭上。我真的特別想問蘇遠一句,你要臉嗎?

你不要臉,我還覺得丟臉。

但我終究沒有說出這些話,而是沉默著,聽他把所有的憤怒吼出來。我沒有力氣和任何人爭吵,我連生氣都沒有力氣了,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我能像蛇一樣跑去冬眠,或者像電視劇的女主角一樣,經曆一場狗血的車禍,然後沉睡永不起。

直到他說出那句,你明天來把你的行李帶走,我才開口說話。

我說,好。

還有,明天以後,你我再無父女關係。

沒等他反應,我便把電話掛斷了。

他不知道,這句話,從三年前,我就想親口說了。也許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也許因為年紀小沒有勇氣,也許還對他抱有一絲希望。

總之,這句話每次到嘴邊,都能被我生生地咽回去。而今,我已經覺得沒有任何咽回去的意義了。

長舒了一口氣,我大概體會到那種叫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感覺。

失望攢夠了,就變成了絕望。沒有了期盼,一切都變得輕鬆至極。

洗好澡的關月就在這時披著濕漉漉的頭發走了過來,她臉色蒼白,不可思議地問我,“你和你爸徹底斷絕關係了?”

“是。”我輕飄飄的回答她,然後笑一笑,問,“關月,你有沒有嚐過在一瞬間失去所有的感覺?”

“現在的我,就是。”

(三)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關月怕我情緒崩潰,硬是要拉著我和我一起睡。可我們倆誰也睡不著,各自裹著被子在**“攤煎餅”。

我其實覺得此時我們更應該分開,因為我知道關月見到我會更難受,我見到她我也不好受。再加上我們身上各自壓著的重擔,很容易變成火星撞地球。

但是她不同意,夜裏的時候,她就著明月清輝,平靜如水地說:“蘇靜安,我雖然現在還不能管理好自己對你的情緒,但我不能幹不是人的事。你知道嗎,你現在的樣子,跟那些有抑鬱症的人的狀態沒什麽分別。我怕你出門被車撞死,怕你自己一個人待著就哭得進精神病院。你所經曆的事情,如果放在我身上,我可能早就受不了了。我關月實打實地佩服你。”

她說到這兒,把我逗笑了,笑完了我鼻子就開始發酸,所以我把被子蒙到頭上,背過身去,不想正麵麵對她。

“一切都會過去的。”

末了,她拍著我,像是對我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起床後,我迅速收拾完畢,然後獨自回到了那個曾經叫家的地方。

因為時間過早,陳佩和蘇遠還沒有起來,隻有阿姨在廚房忙碌。

我沒有驚擾任何人,靜靜地上了樓,然後把一切行李收拾好。

我是個一切從簡的女生,十五歲的時候,我就知道,不會有一個地方讓我能永遠停駐,所以,從那以後,沒有必要的東西,我都選擇扔掉。十八歲的時候,我回到這裏,沒帶來幾件衣服,日常所需都是現買現用,所以走的時候,也算是兩袖清風。

收拾好行李,我坐在**,胸口突然有些發悶。

是啊,怎麽能不發悶呢,好歹是生活過的地方,所有的陳設都是我熟悉的樣子。這次真的要說再見了吧,我與這個家,這個從來就不屬於我的家。

細細品來,我舍不得的從來不是這高枕無憂的生活,而是這個像家的感覺。

如今這個假象被打破,我也該整裝待發,重新選擇適合我的生活。

我沒那麽脆弱,我輕聲告訴自己。

提著一小箱行李,我離開了蘇家。

此刻的清晨下著蒙蒙的細雨,郊區霧氣繚繞,冷風吹拂。

我運氣不算差,坐到了車,大概半個小時,我回到了我媽的家。

現在那裏是我唯一的去處。

她知道我和蘇遠已經鬧僵,她說,那你就回來,媽媽和你一起生活。經曆了這些事之後,她變得堅強許多。

不管是從眼神,還是說的話,她都像是變了一個人。

又怎麽可能毫無改變呢,這種近乎毀滅性的事情,讓她這棵菟絲草終於認清了這個殘忍的世界,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這個世界,除了自己,誰也依靠不了。

隻是,讓我和她都沒想到的是,重新開始並非那麽容易。

提著箱子,來到家門口,我抬眼看到的便是一片狼藉。

小小的院落被弄得亂七八糟,房門敞開,林芳邊哭邊罵。見狀我大步走進去,她看見我來了,趕忙抹了抹眼淚,過來幫我提箱子。

掃視了一下四周,我的心口像被堵了一塊大石頭一樣。

雖然不算上等裝修,但屋內裝潢也算幹淨明亮,可此刻屋子一片狼藉,該砸的被砸了,該劃花的地方也被劃花了。

屋裏屋外,沒有一個地方能騰得出來休息。一看就是被那些借了艾和錢的人報複了。

也許是我的表情太喪氣,林芳一個勁兒地安慰我:“沒事,沒事,你別怕,媽媽等會兒就收拾好,我也報警了。警察說了,那個王八蛋欠下的錢和我無關,因為我不知情。”

“這房產證也是我的,他拿去抵押不算數的!”

“反正就當場噩夢了,房子在,你也在,就行!”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是笑著的,可我知道她與我一樣不好過。但除了笑著麵對新生活,我們還能做什麽呢?

我拿起掃帚,像個剛學會笑的小孩一樣對她說:“我幫你吧,很快就能收拾好了。”

大概收拾了兩個多小時,我們才弄好。

該丟的丟,該整理的整理,把垃圾都扔了以後,整個房子空了許多,就連做飯的餐具都要重新買。林芳不想讓我累,把我留在家裏休息,自己一個人跑去買餐具和菜。我表現得很聽話,這樣她也能安心。

燒了水,我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這才重新站到鏡子前。

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端詳過自己了。

明明沒有過幾天,我整個人卻瘦了一大圈,眼眶發青,目光無神。原來身上帶的那股狠勁兒早已消失殆盡。

我變得不像我了。

可這也是真正的我。

拍了拍自己的臉,我告訴自己要打起精神,不管誰倒下,現在的我都不能倒下。我沒時間沉溺在大情小愛裏,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想到這裏,我立刻找到手機,打算跟輔導員請幾天的假。

我不知道這場風波什麽時候能過去,也許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辦法回到學校上課。

然而就在我盤算著說辭的時候,電話卻先響了起來。

來電是個陌生號碼,我愣了一下,接了起來。

“蘇靜安,是我,關夏。”那頭的聲音冷淡又嫌棄。

“是你啊。”我長舒了一口氣,不知為何在這個時候,哪怕聽到這個宿敵說話,我也不覺得有什麽負擔。

“長話短說吧,現在情況不妙,有個人想見你,下午三點,你和關月常去的那家咖啡館最裏麵的包間見。你一定要來,不要遲到。”他一股腦兒地說完,便利落地掛了電話,像是在怕什麽一樣。

我舉著被掛斷的電話,腦子有一瞬間空白。

有個人——

喬諾,是喬諾在找我!

原諒我這兩天經曆了這麽多事,身心俱疲,腦子也沒有以前靈光,我居然用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這個事實。我沒辦法控製自己,“騰”地從沙發上蹦了起來,然後在原地來回踱步,嘴裏念念有詞。

下午三點,下午三點。

我不知道見了他會發生什麽,也不知道見了他我們倆會有怎樣的結局。隻是一想到,我還能再見到他,那種從心底開出花,發了芽,帶著希望的感覺,就沒辦法抑製。時至今日,我才明白,有時候愛一個人,是注定了的事。你愛的那個人,隻要一出現,就會把你人生裏所有的陰霾一掃而空。哪怕你前一秒還在被命運的魔爪拖拽,幾乎快要泯滅對於人生的希望。

這些,誰也無法替代,也替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