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郭有為的死訊傳到殷翔耳中，已是十天以後，殷翔在烏魯木齊的醫院看到的，隻是包裹五星紅旗的骨灰盒。

那名軍官站在殷翔背後：“這位同誌，雖然做錯了，但他一生都在講真話，所以，我尊重他。”他與身後所有的士兵向骨灰盒行了莊嚴的軍禮，“不管如何，郭有為同誌，黨和國家沒有拋棄你。願你安息。”

幾個人走了過來，是沐薇薇、皮小宇，羅揚、張德明、林露，還有雷鐵和劉國威，還不到骨灰盒的前麵，雷鐵和劉國威已流下了眼淚。

沐薇薇走到那軍官麵前，低聲叫道：“爸……”

殷翔身體一震，他扭頭霍然望向那軍官，軍官笑了笑：“我隸屬空軍司令部，姓名沐英傑。也是沐薇薇的父親。”

這時殷翔又看到韓鐵和頭上纏著繃帶的韓鋼走了進來，可是他們現在穿的都是軍裝，兩人來到沐英傑的跟前，向他行了軍禮。韓鐵意味深長地看了殷翔一眼，露出個不好意思的笑容。

沐英傑道：“薇薇同你搞飛行大賽之前，出逃在外的韓嘯天的計劃已經被我們得知。韓鐵是個很有遠見的年輕人，很久以前，他就已經說服了韓嘯天，與軍部合作，一同尋找曙光女神。我同意這個計劃，並表示在事成之後吸收他們為軍工航空研究所的研究員。”

殷翔長歎一聲，他終於發現自己沒想到的實在太多。

“你進入這事的確是意外，薇薇同你聯手製作飛機，我就留意你了，你很聰明而且有能力，那時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向韓鐵建議如果有什麽意外，可以考慮找你幫忙，因為你也在這次飛行大賽中，你的身份不會惹人懷疑。”

“沒想到意外真的發生了，一切也就變得順理成章，隻是沒想到你會主動來找韓鋼，也沒想到你居然認識俞越海，當時你去找俞越海時，真把我嚇出一頭汗，以為機密泄露了。”

沐薇薇麵泛怒色：“爸，你連我都利用。”

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不要說你，連我都利用了。”俞越海上前來，盯著沐英傑，“我真想揍你一拳。”

沐英傑向所有人行了標準的軍禮：“辛苦大家了。”

殷翔沒有說話，他忽然掉頭向外走去，沐薇薇叫道：“殷翔……”

“別管我，我想靜一靜！”殷翔獨自離去。他來到外麵，在一個空曠的地方，獨自望著天空，遠遠的，豪邁的大野風迎上來，用長長的手指梳擦著殷翔的頭發，那曠野上，一叢一簇的樹叢像五顏六色的火，殷翔的眼睛有點模糊，那火仿佛燒到了他的胸膛。

俞越海悄然來到他身後，殷翔沒回頭：“對不起，請讓我一個人待會。”

俞越海道：“你怪你始終沒能在這事中當個主角嗎？”

殷翔搖頭：“我想起郭有為的話，我們還會這樣繼續下去嗎？”

俞越海問：“你說呢？”

殷翔突然狂怒起來：“別再扮高深了，你就是當年那些官僚中的一員，那就是你的把柄，你害了他，還有好多好多敢說真話的人，都是這樣被你害的，你今天位高權重，就是因為你是個圓滑的小人！”

俞越海的麵孔陡然蒼老了好幾歲，他痛苦地申辯：“我沒有害他們，我一直在保護他們！”

“為什麽要你保護！為什麽你不是站出來跟他們一樣說真話！為什麽你明明知道這也不對那也不對，卻要縮在一個角落裏，虧你說得出口，你保護了誰？你告訴我你保護了誰？”

殷翔越說越激動：“是的，中國沒希望的，黨也沒希望的，我們就這樣活著，庸庸碌碌地活著吧。改革！狗屁！”

俞越海手指握緊，又鬆開，他的麵孔變得灰白，但漸漸地又泛出一點紅潤來：“你可以罵我！咬牙切齒地罵我！即使在將來，我也希望你這樣罵我，如果你真心真意討厭我，那就說真話吧。”

殷翔沒有回頭，他還是盯著天空。

俞越海也望向天空：“我是黨員，從解放初期到如今，我深深地知道什麽叫‘積重難返’，我們從國民黨手中接管過來的爛攤子，滿目瘡痍，膿血遍地，但比現在好打掃得多，因為人人都懂得，那都是別人拆的爛汙。而現在，我們要開始拆除自己的爛汙了，清除自己的膿血了，這比拆人家的難得多，會疼的。”

殷翔頭慢慢地垂下了。

“我們的黨和國家，真的是曆盡艱難啊！”俞越海深深感慨，“什麽是艱難？看得見的槍林彈雨，摸得著的洪水猛獸嗎？鐵索橫江，雪山草地，即使拚個你死我活，頭破血流，也有個失敗和勝利的標準。可現在的標準，就像迷蒙的大霧，鑽進去就分不清東南西北，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殷翔回過了頭。

俞越海理理頭發，幾根銀絲掉落下來：“從五四運動到現在，中國權力的支點，一直偏左了幾十年，現在有人，比如像郭有為那樣的人，想把他撥正，這必然要換掉一批砝碼，這必然要引得一些人嗷嗷叫，必然不會讓他好過，他也就走了極端。我承認我不如他，同他英雄的做派相比，我更像一個利欲之徒！”

殷翔呻吟：“不……”

“別為我說好話。我知道，孩子，你們這代人，可以冷峻地，甚至是帶著嘲笑地看著我們：你們的父輩們。指責我們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但是，孩子，我希望你們不要這麽無情，我希望你們看到，在你們眼裏的功過千秋，不管是正確的錯誤的，可信的荒唐的，樣樣都摻雜著我們這一代人的血汗……”俞越海說到這裏，忽然熱淚盈眶。

“我年紀大了，四個現代化的前景，我隻能在想象中看到，而你們，還有機會，有希望，做中國的英雄，中國的棟梁。可是，你們必須向我們學習，我們不是所有的都好，但有些東西，你們必須繼承下來，我們需要你們，國家需要你們，我深深地希望，在未來世界的天空，能真正出現一批來自東方的空中霸主，那就是你們。”

俞越海把手搭在殷翔的肩上，遙指遠方：“努力吧！孩子，從現在起，這不朽的天空，已經真正屬於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