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不是障礙,”白翊傑皺眉說道:“難的是繞過蒙古人的襲擾重新建立西蕃和漢地的貿易聯係。要是我們失去了和蕃地的這個唯一接觸渠道,我們對西蕃的吐蕃人可就全無用處,那時候再派一千一萬人過去都頂不了大用了。”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

“整理西南夷,賄賂大理的邊境部族,從南方尋找通向吐蕃的第二條道路。”白翊傑顯然胸中已經有定策:“西南夷長久以來國家疏於經營,隻是承襲唐製羈縻而已,四川製臣滿足於邊境的相安無事,並沒有積極舉動。”

“但今日的局麵,一旦敵人進入四川,川東川南都將會成為和敵人爭奪的戰場,這個時候對西南夷地區進行有力工作,一麵可以維係和吐蕃蕃部的聯係,一麵也可以對四川方麵的防禦提供莫大幫助。”

“雖然是良策。”鄭雲鳴仍舊是擔憂:“南蠻古來不毛之地,西蜀甚至必須讓諸葛武侯親赴陣前,臨機決斷才能平服當地土著。今人才智遠不如諸葛丞相,想在西南夷地區創出一番新局麵,難上加難。”

“必要的時候,我可以為總管走這一遭。”白翊傑拱手說道:“隻要總管信得過我。”

鄭雲鳴急忙搖手拒絕:“西戎險地怎麽能勞動先生冒險?萬一出了什麽事情,我一生都必須麵對良心的譴責。”

“您不知道我的脾氣。”白翊傑微笑道:“世人以為是坦途的,我總認為那當中危機四伏。而普通人望而卻步的險山惡水,我卻如履平地,這事絕沒有問題的。隻不過僅僅從西麵牽製蒙古人,充其量不過騷擾而已。”

“您的意思是?”

“一翼可禦,兩翼難防。”白翊傑淡淡的說道:“將軍不聞紹興李寶公故事麽?”

李寶曾是活躍在金國的義軍將領,後來在嶽飛部下效力。不過他最出名的事跡,是在擔任浙江兵馬總管的時候遭遇到金主完顏亮的大舉入侵。李寶親率舟師北上,以水軍三千人、戰艦一百二十艘在山東沿岸的陳家島大破金國水陸軍七萬、船六百艘,將完顏亮從海路直搗臨安的計劃徹底粉碎。

“你的意思是......”鄭雲鳴又吃了一驚,進入草廬之後,白翊傑已經無數次讓他驚訝了:“從海路襲擊山東?”

“從浙江出發,循海路直上登萊諸州,襲擊鹽場、村莊和所有有經濟價值的地方。”白翊傑說道:“務必使敵人在山東日夜不安,讓他們騰不出手來將山東作為進攻淮東的基地使用。”

“如果我們更大膽一些,更可以陰結高麗、日本國,許以厚祿。讓他們發兵襲擊遼東地方......”

鄭雲鳴心中隻有苦笑,高麗與蒙古人接壤姑且不論,就是現在的日本國也決然不足以和蒙古鐵騎在大陸戰場交鋒的。他們之所以發展成後來禍亂東南一線的倭寇,很大程度上要拜無敵皇帝忽必烈兩次將大軍葬送在遠征裏帶給倭人的勇氣。

但至少在現在這一刻,無論高麗還是日本,都不可能對鼎盛的蒙古軍團造成實質上的騷擾。

但不能就這一點否認白翊傑的謀劃,這一切都不是不可實行的,隻要.....

“隻要有合適的遠洋船隻,這一切都不是問題。”鄭雲鳴抬頭說道:“但以國家目前擁有的遠海船隻,要實行這項戰略可能損失的人力物力太大,大到我們承受不了的地步。”

“不過先生放心,我想現在明州的工匠們正在絞盡腦汁的對遠海船隻進行改造。”鄭雲鳴自信的說道:“遂行這一計劃的時刻,不會很遠了。”

白翊傑再度轉過身來看著座中這位年輕的將軍。廬中八策是他數年以來嘔心瀝血,研究了無數古今典籍,訪問了京湖一帶無數的兵士、書生和百姓,思考所得的平虜之策。

可是每次將這八策拿出來,換來的隻是一次又一次的嘲笑。

而且嘲笑他的都是他最欣賞最信任的朋友。

“攻略南洋?真是白日說夢話,能順利渡過驚濤駭浪已經是阿彌陀佛了,哪裏還顧得上殺人掠地?”

“廣西有什麽可需要擔心的,蒙古人隻是會騎馬罷了,難不成一個個都是生翅的肉人,還能飛過四川去直接空降不成?”

“不行啦,如今這些將軍,不要說讓他們北上騷擾,就讓他們好好守住沿岸不被鹽梟海盜嚇破膽就好了,哪裏還能去找李寶這樣的智勇之將?”

他每一次吐露心中的計策,都會招致嘲笑、譏諷,甚至師長的責備。

“有這些空閑時間,不如勤修四書五經,從科場上斬取功名才是正道。謀劃這些國家大事有什麽實際用處?”

所以漸漸的,他不再將這些事情向別人提起,隻是每當簧夜之時,總是慢慢的將這些謀略寫下來,再默默投入火盆中燒掉。

京湖幾個帥臣的智略,他大致能夠了解。不管是史嵩之還是趙範趙葵兄弟,能夠真正理解他的策略,進而讚同並付諸實踐的一個也沒有。

所以他寧願選擇在紫霄峰下孤獨等待。

一直到鄭雲鳴的出現。一開始他不過以為鄭雲鳴是憑借著宰相公子的聲名,聚集幾個能打仗的將軍和一些人馬,為自己混一些沙場功績好便於迅速升官。大宋的曆史上走這條道路的勳貴衙內並不鮮見。

直到鄭雲鳴兩挫蒙古兵鋒,郢州消滅夏全後,他才對鄭雲鳴有了新的認識。

或許這位年輕的公子跟抱殘守缺之輩會有所不同?

正在這個時候,白家寨的族長們憂心忡忡的帶來了蒙古軍和宋軍同時向武當山開來的消息。

這正是引鄭雲鳴前來拜見的良機。

但他自己也沒有萬全把握鄭雲鳴一定能聽從自己的策略,或許他也跟別人一樣認為自己的想法不過是些異想天開。

所以白翊傑用了很多小花招來烘托自己的身份。

但與鄭雲鳴談論之後他覺得這些招數萬全用不到,鄭雲鳴不但能夠跟上他的思路,能夠指出他計劃中的缺陷,甚至還能夠提出解決的辦法。

廬中八策,有了所托之人。

鄭雲鳴看見白翊傑突然停了下來,臉上神色陰晴變化。不知道是自己哪裏得罪了這位高人,他試探性的問道:“先生應該還有話要說?”

白翊傑微笑道:“正是,還有最後一條沒有對將軍言明。”

“這一條隻有八個字:連結河朔,廣蓄義士。”

楊掞聽見這八個字,止不住的連連搖頭:“這都是紹興年老黃曆了,當年百姓們心懷大宋。總之指望著王師能收複故土,還大家一個快活世界,才出死力跟金人周旋。”

‘“如今北方淪亡百年,若說北方人懷念的,應該是金國和完顏氏才對,無論如何不會再跟大宋扯上半點關係。先生看這幾十萬從北方流亡到此的軍馬,心目中哪裏有半點故國之情,完全是將大宋當成可以勒索錢糧的肥羊罷了。”

白翊傑搖了搖頭,慢條斯理的分析著:“純父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金國對北方百姓雖然是故國,但故國已經不在了,蒙古人在北方殺戮二十餘年,現在仍然不知仁恕二字的意義。就以去年為例,被蒙古人擄掠到漠北去的百姓一路上不斷逃亡南方。蒙古人派遣騎兵連夜追殺,將他們統統砍倒在路上。又下令不允許沿路的百姓開門接納逃亡者,給他們吃食。結果很多逃亡的人被活活餓死。種種不仁之舉,任誰看了不膽寒?”

“所以不少人結寨自保,襲擾蒙古軍。並非他們真的懷念金國,而是他們希望在蒙古的*之下逃得一條生路罷了。”

“金國已經覆滅,現在外界能夠給他們幫助的,隻剩下了一個大宋。真情也好,假意也罷,隻要朝廷能夠定下連結河朔的政策。不,甚至隻要京湖的製臣能夠定下這個決心,派人到北方去,或許還能為北方的群雄提供那麽一點點小小的援助。他們就會有了希望,隻要有了希望,人就會迸發出無窮的動力,這股力量有時候他們自己也不能察覺。”

“治理天下最容易把握的是人心,最難把握的同樣是人心。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有血有肉的百姓?一頓屠戮進行威嚇,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人民自然會乖乖服從。但這不過是強權下的畏服罷了。真逼到老百姓走投無路的那天,反抗會比原來激烈十倍百倍。”

“草原上那套歸順者為奴隸抵抗者為亡魂的統治模式,是不能直接搬到人口眾多的農耕國家來套用的。這一點之前很多人對蒙古統治階層進言過,也斷斷續續有一些溫和的舉措,但是他們殺伐的欲望已經深入骨髓。一旦出現不順意的局麵,首先想到的依然不是安撫而是屠刀。”

“以前蜀先主劉玄德曾經說過:操專以暴,我專以仁。今天蒙古人殺人何嚐超過曹孟德千百倍,而人民的恐懼和憎恨也千百倍的增加。這個時候,隻要國家釋放出一點點仁義的信號,這信號就會像火星落入幹透的枯柴中,迅速在河朔大地上點燃反抗的燎原怒火。輕則,可以燒掉蒙古人幾根胡子,重則,能夠將他困在烈火中脫身不得。”

白翊傑的眼中躍動著希望:“到那時節,不要說保衛半壁河山,長驅北伐,光複舊日山河,也隻是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