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翊傑放下圖卷,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座中沉思的鄭雲鳴,繼續說道:

“說隻要積蓄國力,等待時機,那未免太過消極。好在蒙古人新占中原不久,而且也無意使用漢地的典章製度,這在總管看來或許是道統淪落,但對於用間來說,正是最好的時機。”

“蒙古人起自漠北,粗陋無文。他們治理中原全靠本地的豪強大族,派遣才智之士混進去,偵探情報,傳遞消息,離間蒙古人和漢人的關係,甚至於潛伏到大汗身邊去,誤導蒙古人的經濟政治策略,將其誘導到於我有利的道路上.......”

“這是幹冒大險的事情。”鄭雲鳴雖然目前還沒有多少實際用間的經驗,但是自南渡之後,國家一直以南北通消息作為決定國運的要務,他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地下工作的風險和困難。

“用這實力薄弱的一國來抵擋北方百萬凶獸本身就是風險極大的事情。”白翊傑搖著扇子淡然道:“若不是大智大勇的人,任誰也不會來趟這趟渾水了。”

鄭雲鳴看著他自信滿滿的模樣,或許在他心中早就對北方間諜網絡如何布局已經有了通盤規劃。

楊掞突然開口說道:“光靠間諜傳遞消息是不夠的,蒙古人保密製度做的非常完善,軍隊的機動能力更是天下無雙,如果不及時做好防備光是指望北邊的消息是擋不住敵人的襲擊的。”

白翊傑轉過身來,對楊掞說道:“一點也沒錯,所以國家當在兩淮、京湖、廣西三個方向,各放置一名統帥,分別派遣軍隊,修築城池,積聚糧草,隨時準備應對敵人的攻擊。”

楊掞眉頭微皺,問道:“為何在廣西也要設防?”

“廣西要設防,因為四川很難守住。”白翊傑不緊不慢的說道:“從蜀口回來的旅人報來的消息,自從蒙古四太子拖雷率軍蹂躪三關之後,連蜀口最精銳的選鋒和遊奕兩支騎兵部隊也潰散的不成樣子,甚至於假扮了身份,詐稱自己是蒙古人來掠奪百姓。蜀口現在殘留的一點防禦兵力,至多隻有二萬人,敵軍每次進犯卻常常以數十萬計,而一旦敵人深入四川堂奧,騎兵縱橫來去,更無可抵擋。”

“所以四川必失。而失去四川的問題在於,敵人可以通過四川來實施他們慣用的斡腹戰略了。”

王登左手成拳一擊右掌:“先生的意思是大理?”

“不愧是景宋,一點就透。不錯,敵人擊穿四川的防禦之後,就會馬*兵鋒轉向大理國。”白翊傑說道:“大理安臥西南三百年,蕃戎雖多,已經不知兵革犀利。北方鐵騎忽然闖入,必然官民驚慌不能抵禦。一旦大理陷落,敵人就可以自廣西**,深入到京湖空虛的後方。”

“哪有那麽容易。”鄭雲鳴說道:“廣南西路北方,荊湖南路之南布滿了朝廷敕封的羈縻州,土人彪悍,豪強林立。就算韃子真有十萬軍到也絕難輕易通過。”

他後世的記憶裏隻記得蒙古人屢次進犯廣西徒勞無功,可是他卻不知道蒙古軍曾經數次順利轉道廣西北上。隻不過未能成功繞到荊湖兩路的背麵罷了。

白翊傑突然轉向鄭雲鳴:“這不是容易或者困難的問題,這是統帥決心的問題,金人以二十萬精兵守河南都守不住,蒙古人真要下決心展開斡腹,荊南的羈縻州能阻擋他們麽?”

他接著說道:“現在國家在廣西邊境三個州每個州隻有數百名正兵駐紮,最強的兵力隻有靜江府直轄兵二千五百人。這點軍隊保境安民都困難,麵對蒙古大軍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所以最晚十年之內,至少要在廣南西路方向上準備三萬人。這三萬精兵都是要擅長山嶽作戰的敢戰之士,扼守住從大理通往廣西的各個關卡要路,隨時應對大理方麵的突發狀況。”

“這是萬全之策。”鄭雲鳴說道:“可惜國家兵力不足,能夠守住京湖兩淮已經是僥幸。要在廣西方向準備三萬精銳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此事容徐圖之。”白翊傑說道:“但是有一件事情馬上就要做,不然國家立即就有被滅亡的危險。”

鄭雲鳴低頭想了想,問道:“先生說的可是整頓水軍?”

“果然是將國家邊地都裝在胸中。”白翊傑讚了一句,接著說道:“毫無疑問現在南邊的水軍是很強大的。憑借蒙古人製造的木筏和革舟不是我們的戰艦對手。但是水軍仍然存在兩個問題。”

“第一,各地水軍都是本地將帥自行設立,船隻、水手均自籌備,水軍的素質與戰力良莠不齊。比如目前黃州的孟都統,鎮江的李都統,漢陽的江都統手中都有很好的水軍隊伍。但一些小州縣成立的水軍往往就隻是用民船代替戰艦,士兵也隻是胡亂招募不加訓練。”

“第二,我國水軍作戰往往自行其是,和陸上諸軍缺乏協調配合。這一點胡人可以做我們的榜樣,我聽說這一次胡人進軍京湖,隻要有水戰的場合,必然是派遣騎兵到岸邊射箭協助水軍作戰。往往使得我軍陷入三麵夾擊中而戰敗。諸軍協作,多麵迎敵是兵法的根本,不明白這一點,就算擁有再強大的水軍也無濟於事。”

“水軍的弊端我在臨安就聽說了不少。”鄭雲鳴所指的是在還未啟程赴襄陽任上的時候在江南一帶的浙江水軍的兵變。“別說是州郡的小型船隊,就連駐守京口的禦前司直轄水軍也軍紀渙散,一旦稍有不滿隨即挾持長官嘩變,而且他們中很多還都是臨安城裏勳貴的子弟,禁衛部隊尚且如此,全國水軍的質量可見一斑。”

“我早有整頓之心,隻是一直沒有等到合適的時機。”

白翊傑說道:“將軍既然要久居襄樊,朝廷是不可能不給將軍指揮水軍的權力,我料想稍後或者調撥水軍歸到您的麾下,或者會允許您自行籌建船隊。這個問題並不算嚴重,因為這本身就是南人之所長。另一個關於武備的缺陷對於大宋才是致命的。”

鄭雲鳴眼角的肌肉微微**了一下,這另外一個缺陷,整個大宋都知道,全天下都知道,但二百年間任無數誌士仁人、才智卓絕的將相們如何努力,改善這個缺陷的努力卻幾乎沒有見到成效。

“這個缺陷實在毫無辦法,”鄭雲鳴的語氣低暗沉重:“國家能夠仰仗的可以充當戰馬的馬匹來源,僅僅隻有隴南和吐蕃的互市貿易罷了。其他如川馬、南馬、廣馬,至多隻能用來代步和運輸糧食輜重,不堪用於沙場驅馳。如今蒙古人大舉侵入蜀口,我軍節節後退。早已經失去了和秦隴吐蕃部族的聯係,而且最近收到的消息,隴南的主要蕃落西蕃十八族已經歸順了蒙古。從此之後,秦馬的來源徹底斷絕了。”

“今後,我們的戰馬來源隻會一*一日枯萎。我擔心不出十年,全國能用的戰馬可能不足今日數目的十分之一。”

“正是,所以從今日開始,既要未雨綢繆,又需要救急於水火。”白翊傑問道:“不知道將軍看過四川地理圖嗎?”

四川地理圖在前世當然看過,鄭雲鳴考慮的是白翊傑問這句話的意義:“看過,川陝四路由成都府路、夔州路、利州路和潼川府路四路組成,其中潼川府管轄隴南漢中之地。其他三路都安居在四川盆地內,盆地邊緣山勢險峻,天險難越,但一旦被突破,成都平原上一片坦途,幾無阻擋敵軍鐵騎的地形。”

“舍此四路之外,還有什麽?”白翊傑突然莫名其妙的問了一句。

“舍此四路之外,就隻有西南夷土著,還有西麵的大雪山、鬆潘地方.......”

白翊傑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鄭雲鳴一怔,隨即慌忙搖頭:“不成不成,那裏是蕃戎居住的地方,漢人很少前往。除了部分從西夏故地逃往岷江峽穀的黨項人之外,那裏是青羌吐蕃的天下。”

他口中所謂青羌吐蕃,是指居住在四川西部一帶的吐蕃部族,這部分部族因為受到羌人的影響,在風俗習慣上與河湟青海的吐蕃部眾有所不同,所以宋人稱之為青羌吐蕃而區分之。

鄭雲鳴知道聯絡青羌並不是一件隨口說說就能辦到的事情,在當前的局麵下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若說漢地的商人一直在跟青羌吐蕃貿易,那是不假,但這並不代表肯有人甘冒奇險、前往人煙稀少的蕃戎地區去長期活動,更何況漢蕃風俗迥異,吐蕃人又是以殺人為勇敢的標誌,隨便派一個不懂當地民風的人進去,喪命的可能性很高。”

“何況敵人進入四川隻是時間問題,一旦他們沿著嘉陵江而下,深入到金沙江兩岸地區活動,就會將大宋的領土和西番地分隔開,那時節不但不能派人過去援助,連原先派過去的人也都要失陷在蕃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