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鏡樓下那家報刊亭,看樣子真的準備大動幹戈了,掛上了白底黑字的橫幅:頭可斷血可流報刊亭不可拆;將暴力拆遷反抗到底。女老板英姿颯爽威風凜凜地站在報刊亭前麵,左邊兩個煤氣罐,右邊一桶汽油,左手拿著一個灌滿汽油的酒瓶子,瓶口伸出一條燈芯,右手拿一防風打火機,隻要執法隊員膽敢向前走,她就敢把燃燒瓶扔出去。

1.你就是自焚,這亭子也得拆

莊家溝礦難的事真的是塵埃落定了,順寧市各大報紙上都沒有相關消息了,這事似乎就沒發生過,一切仿佛一場夢。對很多人來說,幾十條人命,無非就像窗玻璃上的幾粒蒼蠅屎,輕輕一抹就無影無蹤了。蘇鏡站在自家樓下的報亭前,翻了幾份報紙都沒有相關消息,隻好意興闌珊地看看架上的幾本暢銷書。一本藍色封麵的小說吸引了他,書名叫《刀鋒上的救贖》,作者名字很有趣,叫“指紋”,最讓他感興趣的是副題:“沒有什麽能阻止人與人互相傷害。”他感到有點悲涼,想想這些天的事,他不得不承認這句話露骨到可怕。這也是一個關於刑警隊長的故事,跟他一樣,也接連破獲多宗要案。蘇鏡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剛埋完單,他就再次體驗到封麵上那句“沒有什麽能阻止人與人互相傷害”。隻見一輛城管執法車突然停在了麵前,車上走下四個大義凜然的城管隊員,兩個正規軍兩個編外,這從他們的著裝可以看出來。蘇鏡左右看看,四周並無小販,不知道這四人為何要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正尋思著,卻見這四人朝著報刊亭走了過來,離得還遠著呢,就聽為首一人喊道:“你怎麽還在這兒啊?”

“人與人互相傷害”再次上演了。

此人二十多歲,留著小平頭,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說起話來卻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報刊亭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婦女,平日裏眼睛裏總是透著精明,如今隻有慌亂緊張了。她連忙掛上一副笑臉,說道:“孟同誌,我們當年買這個亭子是跟你們買的,每年五萬多塊錢的管理費也是交給你們的,怎麽說讓我們搬就讓我們搬了呢?”

孟同誌左手一揚,說道:“這我不管,總之你們這就是非法經營,今天中午之前必須把東西搬走,到時候不搬,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他說話的時候,右臂一直下垂著,似乎受了傷。

女老板急了:“你們……你們還有王法嗎?”

“請注意你的用詞,我們這是依法管理依法拆遷,有意見你可以到市裏告,不過我先告訴你,不管你告到哪兒,你都不占理。”

蘇鏡翻開手頭的報紙,發現這事媒體已經有報道了,標題很醒目:《順寧將依法拆除1240個報刊亭》。這時候,手機響了,是邱興華打來的,他一早就開始查詢爛仔明提供的身份證號碼,但是竟然查不到,因為那是一代身份證的號碼,還沒有聯網。他並不死心,嚐試著將這十五位的號碼升級到十八位,然後輸入係統查詢,果然查到了,家庭地址寫的是某個小區幾棟幾號。他剛覺得大功告成,可立即覺得那個小區的名字很熟,上網一查果不其然,前幾年,小區幾棟樓發生了樓體裂縫,後來居民全搬走了。那個小區去年被列為舊城改造項目,今年全拆了。沒辦法,小邱又到順寧市人事、勞動係統裏查詢,想看他是否在本地工作,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然被他查到了。

“蘇隊,這個孟凡六年前大學畢業後,就到順寧市城管局執法大隊工作了,現在是個科長。你看我們是不是馬上去找他?”

蘇鏡看了看耀武揚威的孟同誌,說道:“先等等,可能不用。”

此時,女老板的火氣已經上來了,指著孟同誌大罵:“你們就是一群土匪!我告訴你,想拆我的亭子沒門,有種你們就從我的屍體上軋過去!”

孟同誌冷嘲熱諷,說道:“你就是潑汽油自焚,這亭子也得拆。”

蘇鏡走向前去,拍了拍孟同誌的肩膀,誰知道他哎喲一聲大叫,連冷汗都冒了出來,罵道:“你他媽幹嗎?暴力抗法嗎?”

另外三個執法人員早已將蘇鏡團團圍住,虎視眈眈地看著他。還沒等蘇鏡回話,其中一人就蹂身而上,一邊還說著:“不給你們點顏色看看不行!”可他哪兒是蘇鏡的對手,隻見蘇鏡一側身,躲過他的拳頭,順勢搭住他的胳膊,往前一遞,就將他摜到地上。另外兩人見狀,遞個眼色,同時欺身向前,一個攻鼻眼耳上三路,一個攻胸腹陰下三路,他們本以為這樣就能困住這個貌不驚人的程咬金,誰知道他們的三腳貓招式平時對付小攤小販還綽綽有餘,可是一旦遇到蘇鏡這樣的高手,頓時變成花拳繡腿,沒出到三招就被蘇鏡撂翻在地。孟同誌有點著慌了,一邊怯怯地退,一邊大聲地喊:“我告訴你們啊,不要負隅頑抗,拆除違法報刊亭是市裏定下的大政方針,你們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

蘇鏡冷笑一聲,問道:“你叫孟凡吧?”

“你……你想幹什麽?”

“我問你,是不是叫孟凡?”

孟同誌還沒說話,報亭的女老板搶先嚷嚷開了:“對,他就叫孟凡。”

“把你身份證拿來我看看。”

“你想幹什麽?你沒有權力查我身份證。”

蘇鏡掏出證件,在孟凡眼前一晃,說道:“對不起,我是警察,我有這權力。”

“你是警察?”孟凡不可思議地問道,“那你還打我們,我們是一家人啊!”

“少囉唆,誰跟你是一家人?”

“你看我證件幹什麽?”

“辦案。”

看著蘇鏡冷峻的目光,孟凡隻好說道:“沒帶。”

“那就報一遍你的身份證號碼。”

孟凡老老實實地說了,正是爛仔明說的號碼,蘇鏡長歎一口氣,笑道:“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啊。孟同誌,請你跟我走一趟吧。”

“幹什麽?”

“協助調查。”

孟凡乖乖地跟著蘇鏡走了,臨走前吩咐三名隊員繼續對報刊亭施壓。一到局裏,蘇鏡便把他帶到了審訊室,這讓孟凡渾身不舒服:“多大點事兒,搞這麽大陣仗。”

蘇鏡朝桌上摔出一張照片,冷冷地問:“認識他嗎?”

那是一具血淋淋的屍體的照片,孟凡最初有點緊張,最後又平靜下來,甚至掛上了如釋重負的表情,說道:“不認識。”

“他是橫天煤礦的一個礦工。”

“哦。”

“真不認識?”

“我怎麽會認識礦工呢,你們真是搞笑。”

“前天中午你在哪裏?”

“在加班,”孟凡說道,“拆除農民房。”

“在哪兒拆?”

“鴿子嶺附近。”

“跟同事一起?”

“是。”

“沒有半途離開?”

“沒有。”

“你右胳膊有傷?”

“是。”

“怎麽回事?被人打的?”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被誰打的?”蘇鏡指指照片,“被他打的?”

“這……這怎麽可能?我都不認識他。”

“有人看見你鬼鬼祟祟地去了橫天煤礦,又失魂落魄滿身是血地離開了,然後這具屍體就被發現了。”

孟凡嚇得立即站起來,說道:“不,不可能,我沒殺人。我都跟你說了,我不認識他。”

“你離開橫天煤礦之後,又被兩個人打劫了,其中一人砍了你三刀,兩刀在胳膊上,一刀在肩膀上。”

孟凡情不自禁地摸摸胳膊,說道:“我沒遇到打劫的,我……我……這傷,是我跟人打架時受的。”

“打架?什麽時候?”

“你不是來調查這事的啊?我以為……”

“說吧,怎麽受的傷?”

“前天晚上,我跟一個同事吃夜宵,結果跟老板吵起來了,因為喝了點酒,後來就打起來了。”

“沒報警?”

“沒有。”

“被人砍了三刀還沒報警?”

“我沒被人砍,”孟凡說著脫了衣服,說道,“你看,哪有刀傷?這些淤青是被板凳砸的。”

“穿上衣服。”蘇鏡吩咐道,他心中疑惑,難道爛仔明把那人的身份證號碼記錯了?“為什麽打架?”蘇鏡幾乎是沒話找話了。

孟凡又猶豫起來,吭哧半天不肯說話。

“說呀,為什麽打架?”

一直做筆錄的邱興華抬起頭來說道:“城北的某城管執法大隊幾個人吃了一頓燒烤之後,拒絕埋單並將女店主打成腦震**。你們不會也是要吃霸王餐,跟店主打起來了吧?”

孟凡的額頭滲出了汗珠,喃喃道:“當時……當時喝了酒,這……酒後失態。”

審訊室的門被敲響了,一個警察走進來俯到蘇鏡耳邊嘀咕了幾句,蘇鏡立即站起來,招呼道:“小王,我們出去一下。”

孟凡孤零零地坐在審訊室裏,眼神散亂而飄忽。他被蘇鏡帶上車的時候,以為一切都要敗露了,現在看來他又安然度過了一關。

蘇鏡走出審訊室,熱情地向郭大胡子伸出了手:“哎呀,辛苦辛苦!”

郭大胡子哈哈一笑:“蘇隊長一聲召喚,我哪敢不速速前來啊?看,人也帶來了。”

方大炮、爛仔明低垂著腦袋,銬著雙手蹲在門口。蘇鏡招呼道:“你們兩個,去認認那人,是不是被你們搶劫的?一個個去。”

審訊室裝著單向玻璃,孟凡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郭大胡子說道:“江城市那邊有消息了,何少川警官很夠意思,昨天就派人去了賈明老家調查,發現賈明的確是半年多前死的,而且賈明從來沒到順寧挖過煤。”

“那他是怎麽死的?”蘇鏡問道。

“見義勇為,”郭大胡子說道,“他見到一個小孩落水了,立即跳進水裏救人,結果小孩也不知道去哪兒了,他也被淹死了。”

方大炮此時走了過來,說道:“我也拿不準是不是他,有點像,但好像又不完全像。”邱興華將他帶走,又把爛仔明帶進來。

郭大胡子又神秘兮兮地說道:“你知道江州三個大學生的故事吧?”

“你說的是哪一出啊?”

“就是挾屍要價那事。”

“哦,知道。”

“賈明也遇到這事了,他的屍體也被一個船老板撈到了,直到家屬給了兩千塊錢才把屍體撈上岸。”

“操!這什麽世道啊!”

“賈明的身份證信息可能泄漏了,然後被人用來製作假證件,死者可能就是買了個假身份證。”

蘇鏡點點頭說道:“也隻有這一種可能了。”

此時,爛仔明看完了,說道:“像,很像,臉的輪廓、眼睛、眉毛、嘴巴都像,對對對,就是他!”

2.城管被刑警大隊長帶走了

孟凡被警察帶走的消息,迅速在城管局內部傳播開來,跟他一起吃霸王餐打架的同事更是惶恐不安。但是,該做的工作還是要做,到了中午,執法隊員們兵分多路,殺氣騰騰地衝向市內各個報刊亭。

蘇鏡樓下那家報刊亭,看樣子真的準備大動幹戈了,掛上了白底黑字的橫幅:頭可斷血可流報刊亭不可拆;將暴力拆遷反抗到底。女老板英姿颯爽威風凜凜地站在報刊亭前麵,左邊兩個煤氣罐,右邊一桶汽油,左手拿著一個灌滿汽油的酒瓶子,瓶口伸出一條燈芯,右手拿一防風打火機,隻要執法隊員膽敢向前走,她就敢把燃燒瓶扔出去。

她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身邊一個中年男子,應該是她老公,拿著一根鋼管虎視眈眈地看著幾個城管隊員;還有一個年輕人,似乎是她兒子,看上去也就是個中學生,雙拳緊握怒目而視;還有一個年輕女子,可能是她女兒,也可能是兒子的女朋友,也加入到捍衛報刊亭的隊伍中來,她的眼神有點慌亂,但並不退卻。

她並不是站在最前麵的,最前麵的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可能是她父親也可能是她公公,拄著拐杖,顫悠悠地站著,他瘦骨伶仃,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饒是如此,他手裏也還是拎著一個酒瓶子。

這陣勢就跟《釘子戶大戰拆遷隊》遊戲中一模一樣。十幾個城管執法隊員、武警、防暴警將報刊亭包圍了,卻不敢輕舉妄動。雙方都沉默著,一般來說,大戰之前空氣都會如此凝重。帶隊的是劉科長,他沒想到這家報刊亭竟會如此凶悍,這半個月來,他已經拆了幾十家了,從沒遇到這種情況,一時之間也拿不定主意。一個隊員嘀咕了幾句,他立即大手一揮:“走,不拆了。”

眾人也不多問,呼啦啦轉身要離開。

報刊亭一家老少頓時放鬆了警惕,老頭兒顫巍巍地轉身往回走,女老板放下了手中的打火機,老公將手中的鋼管丟進了電話亭裏,年輕人要將煤氣罐拎回去,女孩子則搬起了汽油桶。就在這時候,幾個武警突然之間衝上去控製住了幾人,劉科長大手一揮:“上!”城管隊員將報刊亭團團包圍,武警官兵其後,防暴警察再後,然後十幾個民工揮舞著鐵鍬榔頭,叮叮咣咣地砸起來,在敲擊聲中,伴隨著“土匪土匪”的叫罵聲。劉科長覺得很悅耳,不管是敲擊聲還是叫罵聲。

蘇鏡看了很久,心中很是感慨,想道:“難怪菲律賓劫匪槍擊香港遊客後,有網友說給我三百城管,一夜**平菲律賓。真不愧是一支可衝鋒、可偵察、可遊擊、能吃苦、能忍耐、能奮戰的優秀後備軍啊。”他之前去了城管局一趟,問孟凡同事他前天的行蹤,回答是拆房子去了。

“去哪兒拆?”

“鴿子嶺一帶,具體我不清楚,那是西峰區的一次行動,我們這邊也就是派兩人過去看看。”

“助陣?”

“差不多那意思,就是表明我們市裏支持你們的行動。”

“他跟誰去的?”

“劉科長。”

問明劉科長所在,蘇鏡便奔著報刊亭來了。隻見劉科長叼著中華牌香煙,得意地吐著煙圈,大有一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英雄氣概。蘇鏡走向前去自我介紹,劉科長立即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問道:“聽說孟凡被你們帶走了?出什麽事了?”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就是想問問他前天的行蹤。”

“前天?前天我們去西峰區執法了。”

“我問過了,是拆房子吧?”

“哈哈,不是我們拆的,我們隻是去看看。”

“你們是什麽時候去的?”

“上午八點多出發,九點多到的。”

“什麽時候回來的?”

“下午四點多才回來。”

“孟凡一直在你身邊?”

“是啊。”

“寸步不離?”

劉科長看了看蘇鏡,說道:“是……也沒有吧。到底出啥事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他身邊?”

“真要寸步不離也不可能,那天被拆的房子兩層樓,二樓是屋主私自加蓋的,屬於違法建築。他們家大門緊鎖,一家幾口人站在房頂上,就跟這架勢一樣,”劉科長指指報刊亭,“他們搬了一堆磚頭放在屋頂上,不停地往下丟。然後我們就躲嘍,後來有一段時間,我就沒看到他。”

“你什麽時候又看到他的?”

“行動快結束的時候。”

“幾點?”

“大概兩點。”

“他去哪兒了?”

“他在車上,說身體不舒服。”

蘇鏡的眉頭擰成了兩個大疙瘩,從西峰區到寶龍區,開車來回要五個多小時,如果劉科長說的是真話,那孟凡是沒有機會去橫天煤礦行凶的。況且,據方大炮和爛仔明交代,孟凡是步行,那就更不可能了。可是爛仔明又說,孟凡就是那天被打劫的人!蘇鏡盯著劉科長看了半天,心中越發狐疑,這人說的話可信嗎?

劉科長繼續說道:“估計他是被嚇著了。”

“為什麽?”

“當時一塊磚頭擦著他耳朵邊飛了過去,嚇得他趕緊躲起來了。樓頂上有個人還在喊,打的就是你這個白眼狼。哎,蘇警官,我們這工作不容易做啊。”

“那家人認識孟凡?”

“我問過他,他說他們認錯人了。”

蘇鏡開上車,奔向西峰區,他決定找到那戶人家問個清楚,如果那戶人家能認錯人,就說明這世界上還有一個跟孟凡長得很像的人。前天被拆的人家,男人複姓慕容,這也是皇族之姓,聽著也覺文雅,但是房子卻被人拆了,真是讓人欷歔。如今,一截圍牆被推倒了,院子裏滿是瓦礫,二樓不見了,隻剩下一層樓。一條大黃狗嗷嗷地叫,蘇鏡撿起一塊磚頭嚇唬它,它夾著尾巴就跑了。慕容老頭迎出來,問道:“找誰?”

“老大爺,您就是慕容吧?”

“是我,幹嗎?”

蘇鏡笑著走過瓦礫堆:“打聽個事。”

“一看你就是吃官糧的,你還來幹什麽?還沒拆夠嗎?”

“大爺,您誤會了,我不是來拆房子的,我真的就是打聽個事。”

“就在這兒問吧,別進屋,我愛幹淨。”

蘇鏡也不生氣,大大咧咧地在瓦礫堆中找了塊磚頭坐下,看了看一片狼藉,說道:“可惜了。”

“快說,什麽事?”

“前天來拆房子的時候,你們往下扔磚頭……”

“怎麽了?等等,你到底是誰?”

“我是警察。”

“警察?幹嗎?要抓人啊?”

一聽“抓人”二字,屋裏的慕容老太條件反射一般撲了出來,一隻腳剛剛邁出門,便號啕大哭:“真是傷天害理啊,你們又要抓人嗎?”

慕容老頭看看外麵並無伏兵,狐疑地望著蘇鏡,又轉頭嗬斥道:“回屋裏去,沒你事。”慕容老太立即收聲,乖乖地進屋了。蘇鏡偷偷朝慕容老頭伸出大拇指,咧嘴一笑。這一下,慕容老頭的火氣也消了大半,問道:“怎麽?我扔磚頭打死人了?”

“沒有,”蘇鏡說道,“我聽說你扔了一塊磚頭,還說打的就是你這白眼狼。”

“是,”慕容老頭火又大了,“那個白眼狼,真是禍害鄉裏啊。”

“你說的是誰?”

“趙兵!他是我們村的,現在混出人樣來了,吃上官糧了,不造福鄉裏倒也罷了,竟然帶著人來扒我房子。我操他八輩祖宗了,小的時候大爺長大爺短的,天天到我們家來蹭飯,現在呢,扒我房子!你說他缺德不缺德?你說他是不是白眼狼?”

蘇鏡掏出孟凡的照片,遞到慕容老頭麵前,問道:“是這個人嗎?”

“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認識。”

“他家住哪兒?”

“早搬走啦,”慕容老頭說道,“都進城了。”

“大爺,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孟凡的人?”

“孟凡?不認識,從沒聽過。”

3.冒名頂替上大學

蘇鏡半天沒有說話,臉上掛著叵測的笑容,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叵測,因為無法預知所以無可抵擋。孟凡偷偷看一眼蘇鏡,目光立即遊移開了,他很納悶警察到底掌握了什麽證據?蘇鏡也很納悶,如果孟凡真的是無辜的,他早該坐不住甚而提出抗議了,可是他竟然老老實實地坐在那兒,一點兒反抗的意思都沒有。他畢竟也是政府公務員,也算見過世麵,怎麽會見了警察就如此老實呢?

蘇鏡突然大喝一聲:“趙兵!”

孟凡一個睖睜,條件反射般地“啊”一聲抬起頭來,然後立即訕訕地笑笑:“我……我以為你叫我呢。”

蘇鏡之前還有所懷疑,覺得慕容老頭也許認錯人了,這年頭有那麽多的山寨周傑倫山寨劉德華,出個山寨趙兵也並非不可能。可是孟凡的反應使他確信,慕容老頭沒有認錯人,這個孟凡就是趙兵。

“趙兵,我叫的就是你。”

“蘇警官,你是不是在開玩笑?我叫孟凡。”

“趙兵,父親趙永貴,母親李淑花,家住西峰區鴿子嶺腳下,你十年前考上大學離開了老家,六年前你大學畢業到城管局工作,五年前你舉家搬到了市裏。我說的沒錯吧?”

孟凡想擠出一個笑容,可是努力半天也沒成功,倒是把臉膛擠得通紅,汗都出來了,他咽了口唾沫說道:“蘇警官,我的確是六年前大學畢業的,但是我真的叫孟凡,我不是趙兵。”

“趙兵,趙兵,”蘇鏡說道,“你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吧?也罷也罷,既然你不是趙兵,那趙永貴也不是你爹了?李淑花也不是你媽了?”

孟凡猶豫了,雙手絞在一起,腳後跟不停地顛著。

“我現在還不知道趙永貴夫妻倆住在哪兒,你覺得如果我查的話,能不能查到?”

孟凡終於抬起頭來問道:“蘇警官,我想知道你為什麽要查我?”

“因為我懷疑你跟一宗謀殺案有關。”

“我已經跟你說了,前天中午我在西峰區執法。”

“可是有人的確看到你去橫天煤礦了,而且還搶了你的身份證。”

“這……這……這怎麽可能?”

“還是說說你到底是誰吧,”蘇鏡說道,“把這事說清楚了,也許真的能把你跟謀殺案撇清。”

孟凡終於投降了,喃喃說道:“好吧,我是叫趙兵。”

“為什麽改名了?”

“因為……因為……”趙兵越來越不知所措,他沉重地歎口氣,說道,“這事說來話長,而且跟這案子一點關係都沒有。”

“有沒有關係,我會判斷。”

“我能抽支煙嗎?”

蘇鏡扭頭問道:“小邱,有煙嗎?”

邱興華說道:“我早戒了。”

另外一個警察也搖搖頭,說道:“我也不抽煙。”

“出去找一根。”

蘇鏡麵無表情地看著趙兵,尋思著這個男人的心裏到底藏著什麽秘密。趙兵則如坐針氈度日如年,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等著這一天,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但是他從來沒有想到,他會被卷進謀殺案裏。

警察推門進來了,丟過來一支煙,趙兵撿起來擺弄著,煙卷在手指間轉來轉去,最後終於塞到嘴裏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大團的煙圈包圍了他,審訊室、警察頓時變得迷蒙起來,一如他遮遮掩掩的人生。

“你知道羅彩霞的事嗎?”趙兵問道。

“哪個羅彩霞?”

“就是那個被人冒名頂替上大學的人。”

一說這事,蘇鏡立即想起來了,羅彩霞一案當年轟動了整個中國,引起了輿論的廣泛關注。2004年高考後,她沒有被任何高校錄取,而冒名頂替她的同學王某卻被貴州師範大學思想政治教育專業錄取。羅彩霞複讀一年後考取了天津師範大學,2008年,王某順利畢業。2009年,羅彩霞畢業了,可是由於身份證被盜用,而被取消了教師資格證書。

趙兵突然說起這事,蘇鏡立即興致盎然,身子前傾,問道:“你也幹了這事?”

“是。”趙兵低垂著頭。

“孟凡是誰?”

“我高中同學,”趙兵說道,“孟凡家境不好,我聽說他小時候他媽就改嫁了,繼父一直供他讀書。當年高考,他成績挺好的,但是他後爹說,最多供他讀完高中,大學的錢他不管。然後我就用了他的名字上大學了。”

“這麽簡單?”蘇鏡說道,“你怎麽拿到孟凡的錄取通知書的?”

“蘇警官,這事好像跟謀殺案沒有關係吧?”

蘇鏡歎了口氣說道:“真是拔起蘿卜帶起泥,這事雖然跟謀殺案沒有關係,但是既然我知道了,就不能不管。你知道羅彩霞那事後來怎麽樣了嗎?冒充她上大學的王某,學籍、黨籍、戶籍被注銷,工作也沒了。王某的父親因偽造、變造國家機關公文、證件、印章,入獄四年,其他涉案人員也都得到了應有的嚴懲。”

趙兵說道:“我……我……我們跟你說的這人還是不一樣的,他是偷著用了羅彩霞的證件,我是……我是跟孟凡買的。”

“買的?”蘇鏡冷笑一聲,“少扯了,要辦成冒名頂替上大學這事,首先得有公安部門的配合,要不就沒法偽造身份證、遷移證。如果你去跟孟凡買了身份證、錄取通知書,你們怎麽不會順便把孟凡的身份信息改了?這樣就永遠不會有另外一個孟凡出現了。”

4.網警找上門了

王剛被拘留兩天後得了一個綽號,叫“王津貼”,這使他很鬱悶,鬱悶也沒辦法,嘴長在別人身上,愛怎麽叫就怎麽叫吧。但是對學生就不同了,如果有哪個學生膽敢這麽叫他,他肯定要龍顏大怒。

今天,他就怒了。起因是一個一貫吊兒郎當的學生又在課堂上講話,被他批評之後,那個男生就嘰嘰咕咕一句“王津貼”。這話被他聽見了,也被全班同學聽見了,然後哄堂大笑,王津貼臉上掛不住了,接著他就怒了,把學生趕出了教室,要他到門口罰站去。那個學生的確不是什麽好鳥,一出教室就人間蒸發,跑到校外網吧打遊戲去了。王津貼氣不打一處來,一堂課上得硝煙彌漫,及至下課鈴聲響起,他跟學生們一起出了口長氣,大夥都覺得如釋重負。走出教室,迎麵撞見一個笑嗬嗬的男子朝他爽朗地伸出手,說道:“王老師,你好。”

王津貼收斂怒氣,疑惑地問道:“你是?”

“我是順寧市公安局刑偵隊的蘇鏡。”

“什麽?”王津貼立即慌了,“又有什麽事?我這幾天連網都沒上。”

蘇鏡睖睜片刻,隨即明白了,這位王津貼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前幾天,有人在網上發帖質疑西峰區教育局為什麽一直沒有發放特級教師和名優教師的津貼,王剛看到之後也跟了一個帖子,說:“他媽的教育局,你們什麽時候發相關教師的名優教師津貼?”然後當地的網警就上門了,說他侮辱教育局,侵犯了教育局的名譽權,然後拘留了他兩天。如今,他放出來還沒幾天呢,警察又找上門來,他焉能不怕焉能不煩?蘇鏡趕緊解釋道:“王老師,您誤會了,我是來向您打聽個人。”

蘇鏡一口一個“您”,王津貼很是受用,戒心也消了,怒氣也沒了,問道:“你打聽誰?”

“十年前,您是高三六班的班主任,你們班上有個學生叫孟凡,考上了大學卻沒錢讀書。”

“孟凡?”

“對。”

“印象很深,是個好苗子,可惜了。”

“問他幹什麽?”

“他可能與一宗謀殺案有關。”

“什麽?怎麽可能?那麽老實一個孩子,”王津貼歎口氣說道,“不過也難說,十年了,什麽人都會變的。”

“聽說他小時候母親改嫁了。”

“可憐啊!”王津貼說道,“父親是個殺人犯,母親又改嫁了,學習成績本來很好,但是後爹卻不給他錢讀大學。”

“您記得他是哪個村的嗎?”

“這你去檔案室查查不就得了?”

“我去過了,整個辦公樓也沒幾個人,檔案室的門也鎖著。”

“對了,都開會去了,全鎮教育係統工作會議,”王津貼苦笑一聲,說道,“主要是以我為反麵教材,告誡教師們不要亂說話。”

“那您能想起來孟凡家在哪兒嗎?”

“哎喲,這還真得好好想想,”王津貼冥思苦想之後終於想起來了,“孟家莊,對對對,就是孟家莊。”

5.沾惹了寡婦還是招惹了開發商

孟家莊位於鴿子嶺腳下,西峰城區在鴿子嶺南麵,孟家莊在北麵。鴿子嶺挺拔於連綿起伏的群山中,前幾年為了發展旅遊業,山上修起了一條高空索道,景區入口處就在孟家莊。蘇鏡此番也算是故地重遊了,上一次是因為高空索道的轎廂裏發生了命案,這次竟然也是為命案而來。

這幾天比較熱,避暑勝地鴿子嶺的生意很是興旺,遊人穿梭如織,還沒進村就是一片車水馬龍的熱鬧景象,路兩邊豎起了很多木牌子,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走地雞”、“農家菜”招徠顧客。走進村子,各種賣旅遊紀念品的小店更是鱗次櫛比,每家都安裝了大喇叭,嗷嗷吵著叫著,惹人心煩。蘇鏡一路找到了村委會,辦公室裏隻有一個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者。蘇鏡自報家門,老者一聽是警察,頓時睜大了眼睛:“找孟凡?什麽事啊?”

蘇鏡沒有回答,反問道:“大爺,您是村委主任?”

“是,我姓孟。”

“孟家莊裏都是姓孟的?”

“大部分都姓孟,也有姓宋的。”

“論輩分,孟凡應該怎麽稱呼您?”

“該叫我爺爺,”孟主任問道,“我說警察同誌,你找孟凡到底什麽事?”

“他與一宗謀殺案有關,我來調查點情況。”

“什麽?謀殺案?”孟主任聲如洪鍾地笑了,“這怎麽可能,你們是不是搞錯了?孟凡那麽老實一個人,怎麽會跟謀殺案扯上關係呢?”

“我們現在也隻是懷疑,所以要找到他當麵問個清楚。”

“他去市裏打工了,現在肯定不在家。”

“哪家公司?”

“哎喲,這個我真不知道,”孟主任站起來,說道,“走,我帶你去他家。”

孟主任鎖上辦公室的門,帶著蘇鏡朝村子裏走去,一路上介紹著孟凡的家境:“這孩子可憐啊,從小她媽就改嫁了,跟著後爹一起過,前幾年高考,那成績能上大學,結果也沒念成。”

“聽說他爸殺過人?”

“是,被關進去了。”

“他爸為什麽殺人?”

這時,兩人走到一棟破敗的民房前,瓦片已經掉落了大半,院子裏滿是雜草,門窗灰撲撲的,結滿了蛛網,孟主任說道:“你看,這就是孟培慶家。”

“孟培慶?”

“哦,就是孟凡他爹。自從他娘改嫁後,這房子就沒人打理了。”

蘇鏡有點失望,這孟主任看上去挺精神的,怎麽盡辦糊塗事呢?你把我領來看這破房子幹嗎呀?隻聽孟主任繼續說道:“培慶這人啊,其實也挺老實的,不過老實人也會辦糊塗事,你說是不是?”

“是,是。”蘇鏡連連點頭。

“你說他放著好日子不過,去沾惹什麽寡婦啊?後來就出事了,打死人了。”

“孟主任,我們現在是去哪兒啊?”

“這不是帶你去找孟凡他媽嗎?”孟主任說道,“忘記跟你說了,他媽改嫁也是改嫁到我們村,新老公姓宋名君龍。”

“宋君龍?”

“你認識?”

“有點耳熟。”

孟主任帶著蘇鏡曲裏拐彎地在小巷子裏穿梭,最後終於進了一家院門,扯起嗓子大喊:“君龍在家嗎?”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裏屋響起,隨即迎了出來:“哎喲,是孟主任啊,真是稀客呀。”

“今天沒上班?”

“輪休,孟主任屋裏坐,這位是……”宋君龍看著蘇鏡說道,“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哦,市刑偵大隊的蘇隊長。”孟主任說道。

蘇鏡瞧了一眼宋君龍也覺得似曾相識,宋君龍卻是一拍大腿:“難怪這麽眼熟,原來是蘇隊長。”

“我們見過?”蘇鏡問道。

“前幾年,電視台一個製片人被人殺了,死在鴿子嶺索道的轎廂裏,你忘記了?就是我報的案。”

“哦,”蘇鏡恍然大悟,“你是那個操作員。”

“是啊,哈哈,來來來,快到屋裏坐。”宋君龍將兩人迎進屋,吩咐婆娘倒茶,蘇鏡拿眼看去,那個做事勤快、手腳利落的婦女應該就是孟凡的親娘了,她的鬢角已經添了幾許白發,眼神已經被歲月無情地洗去了神采。

蘇鏡說道:“嫂子不用忙活了,我是來打聽孟凡的。”

女人一聽,雙手禁不住一哆嗦,茶杯掉到地上,隨著清脆的一聲響,瓷片飛濺得到處都是。她也不急著收拾,急匆匆問道:“怎麽了?小凡他出什麽事了?”

“嫂子怎麽這麽說話呢?孟凡沒出什麽事啊。”

“唉,我也不知道,我這幾天總是心神不寧,心裏頭啊老是想著小凡,打他手機吧,又總是關機。”

“他在哪裏工作?有些事情需要找他幫幫忙。”

“找他幫什麽忙啊?”女人囁囁嚅嚅問道。

“實不相瞞,我們懷疑他跟一宗謀殺案有關係。”

“啊?怎麽會呢?你說小凡殺人了?”女人著急地說道,“不會的,小凡是我一手帶大的,他從小就很聽話,架都沒打過,怎麽會殺人呢?”

宋君龍不屑地嘀咕了一句:“他親爹不也是個老實人?”

女人哀怨地扭過頭去,眼角閃出了淚花。

孟主任責備道:“你這條蠻龍,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宋君龍繼續嘟囔道:“我也是實話實說嘛,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嘛。”

女人轉身走了,伸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

蘇鏡覺得話說到這份兒上也沒什麽意思了,問明了孟凡的工作單位,便跟孟主任離開了宋君龍家。孟主任歎道:“不容易啊,都不容易。”

“孟主任,孟培慶一家有沒有仇家?”

“仇家?那個寡婦應該算是個仇家吧,要不是她,孟培慶也不會爭風吃醋去殺人,”孟主任說道,“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孟凡那時候還小,也不會記仇吧?”

“幹什麽的?”

“挖煤的礦工。”

“我看這孩子不會殺人,”孟主任說道,“要不就是在城裏結下的梁子?”

孟主任將蘇鏡送到村口,指著鴿子嶺不勝欷歔地說道:“這鴿子嶺本來還是孟凡他爹承包的呢,出事之前,開發商要回收,跟他談價錢,他死活不肯。出事之後,這下好了,便宜賣了。”

“這裏建風景區之前是被孟凡他爹承包的?”

“是啊,承包了一百多畝,種了果樹,那年剛好掛果了,結果說要征地了,孟培慶不舍得那點果子,就是不肯出讓。”

蘇鏡歎道:“這家人也真夠淒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