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六月飛雪 . 沒有盡頭

錯已錯矣……我願盡力彌補……無論怎樣的方式……(無情雪)

陵越盤腿坐在軟墊上,一手執了《周易參同契》,一手執了一支七紫三羊(寫小字的毛筆),卻是微笑看著無情雪。麵前的花櫚木案幾是自陵越蘭馨閣之內搬來的,案上擺放著筆墨紙硯並諸多經文典籍。

無情雪斜倚在榻上,卻是麵向陵越,正是努力做著手中的針線。

“嘶!”無情雪吸口冷氣,忙將手指放進口中輕啜。

陵越再也按捺不住,放下手中的書筆,笑道:“姑娘家,我見過笨的,卻從未見過你這麽笨的……這才多會兒功夫,你紮了自己有十二針了。”

“十二針?有那麽多?”無情雪低聲嘟囔道。

“數數衣料上的血點子便知!”陵越起身走過來,作勢便要將衣料拿去。

無情雪忙將衣料藏在身後“別!回頭我沒了頭緒,白費了功夫!”

陵越大笑:“不過縫幾針,要甚麽頭緒?隻是,你即便做好,滿是血點子,也不知能不能洗得幹淨……還穿得麽?屠蘇向來是有些潔癖的……”

“哼!”無情雪嘟著嘴到:“誰稀罕!……不知多少人排隊等著穿我做的衣裳呢!我原也不稀罕做他針線上的女人!”

“倒是實話,排隊也排不上……你答應給我做個坐墊,總也不見動靜。”陵越坐回軟墊之上,微笑納罕道:“說來也怪!劍術法術,你都是手到擒來,任是一萬個男子也比不上你……偏生這女紅……呃……咳咳……”陵越看著無情雪幾乎要殺人的眼神,忙掩嘴咳嗽,複又拿起《周易參同契》來看。

無情雪“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大師兄如今真是修為精進、今非昔比、脫胎換骨……連看書都是倒著看的了!”

陵越聞言再看,果是拿倒了,抬頭看著無情雪,笑著揶揄道:“倒來笑話我!那日整理藏經閣,弟子們圍在一處指指點點,我道有何不妥,看時竟是你抄的劍經,那一手爬爬字,真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也隻有我,旁人真是十個字倒有九個不認得。有空笑話我,倒不如練練字。屠蘇甚麽樣的人物,你當真不怕給他丟人麽?”

無情雪大窘,麵紅耳赤,突地把衣料丟在一旁,直躺下去,卻轉過身去麵向石壁,理也不理陵越。

“困了不成?”陵越放下書,在香爐中添了“夢甜香”:“那便睡一會兒吧。針線最是勞神。”

無情雪長長歎了一口氣。

陵越起身走上前去,將錦被掖好,笑道:“你心中必是在說:“大師兄,真是不懂我!上古時候我習得的甚麽字,當下寫的又是甚麽字,難看些也是情理之中……是也不是?”

無情雪不睬,縮在被中蜷作一團,裹得如同粽子一般,隻餘了一把烏黑的長發拖在枕上。

“我去了,”陵越小心翼翼將那長發理順,置於枕邊:“天快亮了,待采集好清露,再來陪你!”

見無情雪仍是不理,輕笑一聲,便自去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被卷子突地動起來,初起隻是微微顫動,漸漸竟是抖動不休。

突地被卷子翻滾落地,散開來,無情雪自其中滾落出來,雙眸緊閉,雙手指甲卻已將掌心掐的鮮血淋漓,血色墨黑。周身噴湧而出的靛藍色的烈焰將無情雪緊緊包裹、炙烤、焚燒,無情雪在地上翻滾扭曲著,緊咬牙關,卻仍從喉間發出低沉淒厲的聲響。如此這般許久,靛藍的烈焰漸漸熄滅,無情雪整個人漸漸平複下來,卻漸漸被厚厚的白霜被覆,抽搐著,漸漸凍結成一具雪塑。

也不知過了多久,霜色漸漸消弭無蹤。

無情雪用雙手強撐著地麵,勉強坐起身來,虛弱地輕輕喘息。

突地睜開雙目,眸中寒光閃過,無情雪抬頭看向麵前負著雙手冷冷看著自己的男子,眸中已回複平靜:“戒律長老,掌教有命,任何人不得進入陰陽洞,否則嚴懲不貸。”

“嚴懲不貸?”尚辛冷笑道:“以前不怕,現在我就會怕麽?”

“何故來此?”無情雪低垂著頭輕歎一聲問道。

“來親眼看看你遭受的痛苦和折磨啊!”尚辛嘴角勾起的笑容,倒似在問候至親之人。

“你……還滿意麽?”無情雪垂下眼瞼。

“滿意!當然滿意!”尚辛仰起頭,麵上現出沉醉之色:“我實在等了太久……但終究被我等到了……看著你想死又不能死的樣子……就覺得……所受的一切苦難都是值得的!”

無情雪輕聲歎息,搖頭不住:“所付出的一切代價也都是值得的麽?”

“不要做出那種悲天憫人的嘴臉!”尚辛臉色陡然大變,轉而緊蹙眉頭,滿臉厭惡:“我知道你,你知道我。此時此處,隻有你我,大可不必做出那副偽善的模樣!”

“你還要怎樣……如今一切都遂了你的意……你還想怎樣?”無情雪抬頭看著尚辛:“罷手吧……莫要再……傷人傷己。”

“嘿嘿,”尚辛冷笑起來:“我苦苦經營,步步籌謀,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局麵!你想要我罷手,就此放過你?”

無情雪苦笑一聲道:“天命早定,放不放過我,並不是你說了算。我是注定的孤獨苦難之命,你何必將自己陷在仇恨的深淵,給我做陪葬。你的師父、師祖……屠蘇師叔……他們待你都很好,何不放下,好好生活。”

尚辛收了臉上的冷笑:“不錯,他們,待我和弟弟,真的很好……很好……”

尚辛似乎陷入沉思,陰陽洞中突地死一般沉寂。無情雪垂眸看著地麵,不言不語,動也不動。

“那日,你說,任是誰,犯了錯,都要接受懲罰!”尚辛狠狠瞪著無情雪,冷冷道:“你可有犯過錯?你可有為自己犯下的過錯心存悔恨?”眸中的冷光如利劍般,似要穿透無情雪,將她的心挖出來看個仔細。

“年幼之時,不遵教誨,任性妄為,禍及旁人……實在不堪……”無情雪抬頭對上尚辛的雙眸,聲音平淡卻清冷:“最大的過錯,卻已是萬死難贖的罪惡……千千萬萬無辜之人因我而死……原本幸福的人因我家國覆滅、深陷苦難……心思純良的少年……因我變得陰狠、扭曲……”

“夠了!”尚辛突地暴喝出聲。

“我願盡力彌補……隻要能換來那一族僅存的血脈放下仇恨……自由自在任心而活……”無情雪懇切的看著尚辛:“我願彌補……無論怎樣的方式……”

“你甚麽也彌補不了!”尚辛冷冷地打斷:“你隻能接受懲罰。”

“……是……彌補不了……甚麽也彌補不了……甚麽也改變不了……隻能……接受懲罰……”無情雪垂下頭,緊緊閉上雙眼:“不求寬恕……隻求你莫要再傷及他人……你師父和屠蘇師叔何辜……放過他們吧……玉泱何辜……落得如此下場……”

“玉泱……”尚辛黯道,再次陷入沉默。過了良久,尚辛緊緊盯著無情雪,麵色有幾分凝重:“若一切可以重新來過……你是否會改變當初的的選擇……是否會……放下私情……堅守職責……”

無情雪垂著頭,雙目緊閉,低低道:“不到那一刻,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勇敢還是懦弱;不到那一刻,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真正的選擇。即使一切……可以從頭來過……我亦不知……自己是否會……改變當初的選擇。”

“即使一切從頭來過,也未必會放下私情,堅守職責?”尚辛輕笑起來,嘴角噙著苦楚,一甩袍袖,徑直轉身離洞而去:“那麽……此時還不是盡頭!還不能是盡頭”

“不是盡頭,也沒有盡頭。”無情雪在尚辛身後輕聲道,聲音裏無盡的落寞和淒涼,伴隨著尚辛漸漸遠去的沉重腳步聲漸漸低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