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於是守著寂寞……

靈塔內,梵正不間斷的念經。淚縈剛剛解開法術的右手還瑩瑩地亮著,那裏還遺留著兩個人的愛情痕跡。不,不能算是兩個人,他們無論是生或者死都是那麽的不同,但那愛情卻與一般凡人無二。都是來得那麽熾熱,那麽深遠,又瘋狂。

但這時,智禪師卻與江無纖默默對坐著,看著彼此,臉上的笑容高深莫測。

“智,咱們一生的修行究竟是為了什麽呢?”江無纖突然問道。

梵和淚縈都怔住了,似乎是不能明白,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麽,在追尋著什麽?

“除魔衛道,舍己為人!”智禪師用平和的語調說,就仿佛是他平時與弟子們論道時的口氣一樣。

“智,你看破了嗎?為何,咱們修不過情關?卻到死了,還要如孩子一般的任性呢?”江無纖笑了。

智禪師搖搖頭,笑道:“我沒有看破!若是看破,也學這些孩子們,敢愛敢恨!你呢?無纖,你可看破?”

江無纖也搖搖頭,說:“不,我也沒看破,何止沒有看破,還是自誤了。智,我嫁時,你恨了我嗎?”

“不恨!相思已是不曾閑,哪得著工夫恨她!”智禪師那樣的看著她,目光中就能看得出有多少愛意在流轉。

“智,咱們還是回頭吧!”江無纖突然站起身來,對著智禪師笑道。“我們走出這座靈塔,去走完你我的命運。設若,還有相見之機會,願仍記得當日那份刻骨相思!”

智禪師也站起身來,對著江無纖一揖到底,道:“是!我答應了你,永遠都不忘,便是身浸入忘川,沾染上不淨水,也要記得!”

江無纖走近了兩步,兩人雙手交握,從所握之處發出了金光來,淚縈和梵都看懂了,那是許下了誓言!

智禪師和江無纖就是那麽坦然的走出了靈塔,手牽著手的,雖然智師父還是和尚的模樣兒,而無纖也還是美人的形象,卻奇怪的一點都不覺得不和諧。以至於祖兒看到他們時,就想,這應該就是天作之合吧!所以,她就衝動了起來。

“說吧,怎麽能給他們下一輩子,能讓兩個人在一起的下一輩子?”祖兒的眼睛亮晶晶的直盯著井玉。

井玉一愣,不解地看著祖兒,問道:“祖兒,為什麽呢?你不是天生的陰陽眼嗎?怎麽會看不破?百花仙子下凡就是為了曆凡塵中劫數,就連遇到他也都是天定的,怎麽改,改得了嗎?”

“可是她愛上了,怎麽辦?讓她不愛嗎?裝做不愛嗎?嫁了別人生了孩子不是還愛他嗎?否則怎麽會千裏迢迢隻為了送一隻玉鐲?不就是為了求一個下一輩子能夠成雙成對嗎?井玉,神仙可以做很久,人卻隻有短短的一兩個輪回而已。”祖兒緊緊抓住了澄的手,仿佛是在為自己增加一些勇氣。“井玉,你又下凡來做什麽呢?隻是為了拆散一段苦求的姻緣嗎?做神仙不是那麽簡單的,不是你一揮衣袖救了幾個人,就會因此而少修幾千年。可如果是你呢,你也愛上了人怎麽辦呢?就裝做不愛,裝做沒事發生,頭也不回的躲回你的天界去嗎?真得放的下嗎?告訴你,我不會的!就算是澄也許沒有好的結果,我就守著他。天地都拋棄我們了,我都不會,我還是守著他!”

澄一下子把祖兒抱緊了,他這個時候突然想嘶吼幾聲,想流幾滴淚,但他不能,因為這個時候,他不要在祖兒麵前表現出那些假的,他就要這樣最最真實的把自己放在祖兒的麵前,同時也把最最真實的祖兒擁抱著。

井玉愣住了,他沒想到祖兒會這樣說,是呀,真得就是這麽簡單的嗎?很難吧?!在這塵世之上卻不肯動一丁點兒的心。那時,他不也就心動了嗎?那隻血紅色的眼睛、任性時嘟起的嘴、真實地笑著的臉,怎麽讓人不心動呢!

“對不起,祖兒,我職責在身!”終於井玉還是冷下了聲音。

“祖兒,別為難了,我們已經想通了!”江無纖微笑著說。

“前輩?!”阿寶有點惱怒地看著江無纖,她到底怎麽回事啊?沒看到他們命都不要了,還在幫他們嗎?居然跑出來說了這麽泄氣的話呀!

“為了我們,讓你們都受苦了!”智禪師也笑道。“不過,我們總也要從你們這些孩子的身上學點什麽啊!例如,勇敢!好了,勾魂使,我跟你們走!”當智禪師看著勾魂使時,那時,他已經心無雜念了,因此,就能看見他身上的佛光。

勾魂使們向著智禪師跪了下來,那是他們的身邊的佛,隨他們一起住在神仙也不會到的地獄裏,但卻時時刻刻在他們的身邊,用佛光照亮了他們的眼,他們的心!

“無纖,我走了!你也走吧!”智禪師看著江無纖,笑著說。

江無纖點點頭,但牽著智禪師的手,卻沒有鬆開。

兩人又在對視了半晌,江無纖才輕聲說:“能像那一天嗎?等我走了你再走!”

智禪師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憶她口中的那一天。“可惜,這裏沒有一片紅葉,能讓你寫上心事!”

“有!”一個聲音突然的響了起來,嚇壞了正注的看著智禪師與江無纖的眾人。

周末從陰影中走了出來,祖兒一看到她就閉上了眼睛,她不想看,無論是右眼中那個憔悴的現實中的周末,或者左眼中那個白首的淒慘的楓妖。

沙悸突然動了,他擲出一道符咒來,將周末的肉身與楓妖的身體分開了。雖然最大限度的保護了楓妖,但痛苦是免不了的。可楓妖沒有表情,她隻是那樣的看著智禪師與江無纖,就如當日她還隻是一棵野楓時,她就曾那樣的看著那兩個人。

“你怎麽離開了我做的三福呢?”智禪師有些遺憾的問她。“其實,再過十年吧,也就是十年你就可以脫胎成仙了。”

“我不要成仙,我隻是想見你一麵!”楓妖慢慢地走了過去。

“你身上怎麽會有血腥之氣呢?”智禪師微微地一皺眉問道。

楓妖笑了,說:“我要離開你的三福,必須要壞了德,所以,我殺了人!”

智禪師搖搖頭,說:“怎麽能這樣呢?你是多少年才修來的德呀?”

“我知道你走了,所以要離開那兒,原本是要去黃泉路尋你的。智師父,我就想問一句話,為什麽為我做一個三福呢?”楓妖又上前了幾步,急切的問道。

智禪師還是用很深邃地目光看了她一會兒,又看了江無纖一會兒,終於還是沒有回答。

“無纖,走吧!”智禪師笑著說了這一句。

江無纖點點頭,還是笑著的,但錯身的刹那,大家都看到了從她的臉上滑落的一滴淚,就像那一夜,智禪師為了她而流得淚一樣。

原來魂和人都一樣,他們的淚都是透明的。

“告訴我,為什麽選中了我?為什麽呢?”楓妖想要伸手拉住智禪師,但她忘了,智禪師已別人世,怎麽是她能拉得住的呢?

智禪師笑了,低低的道:“為酬你那一葉之情!”

楓妖身子晃動了幾下,幾乎沒有站穩,原來果然隻是為了那一片落葉而已。

井玉張開了乾坤袋,而勾魂使也打開了地府門,江無纖與智禪師走得是兩個方向,背對著背的方向。

祖兒真想張口叫住他們,但鼓了半天的勇氣卻還是算了,就看著他們這樣,越走離彼此越遠,不再回頭的分離,也許是永生永世的分離了。

臨走時,井玉回頭看了祖兒一眼,似乎是想說句什麽話,但澄卻突然不著痕跡地把祖兒給攬進了懷,讓她根本觸不到井玉的目光。井玉口長了半晌,但終於卻也沒說出什麽來,就消失在了一陣光芒中,沒有告別。

“你說他們會怎麽樣呢?”阿寶問身邊的沙悸。

沙悸笑了笑,淡淡地說:“天界有一種分為七瓣,每一片有其獨有的顏色,叫做七情斷!百花仙子的宮殿前,種得滿滿的都是七情斷!飲下七情斷的花露,這才是真正的成仙。”

阿寶哽住了,她已經不知道再說什麽好了,因為她已然聽懂了沙悸的意思。所謂成仙,不過是將七情斷絕,將紅塵遺忘,這…這又有什麽好?就值得人們用幾生幾世地輪回去追求,卻還以為是多麽大的福分。

“師父!”眼看著智禪師就要走進了那團幽冥死氣中,梵終於忍不住地大聲喊道。

智禪師的腳步停滯了一下,半晌才轉回了頭,對著梵一笑,道:“梵,師父此去,你我絕無再會之期,願你莫負師父生平傳授!悟源,這佛寺是你修行多年的結果,你要珍重,莫學為師,自誤誤人!”

悟源方丈低下頭,雙手合十道:“師父,弟子無能,未圓師父遺願!師父臨去之前是否還有托付?”

智禪師微笑地看著他好久,才說:“究竟是你,與為師氣息相連。我修行多年,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智禪師指著梵,“悟源,你知道為何為師不許你出門降妖,師兄弟唯有你善心重,劫數深,不是降妖除魔的人。但師父為什麽收你呢?也是因為你有善心。梵是真命,可以情關難過,罷了,為師也是情關難過啊!好了,你照應著他吧!莫讓他殺伐太重,我佛家以善為本!梵是我的弟子,卻如我的兒子,這就是我要托付的!”

“師父!”梵跪下了,他看著智禪師微笑的臉,於是就把淚忍了回去。“師父,前路漫漫,請您珍重!我會聽師兄的話,我會記得師父教我的!”

智禪師點點頭,看上去是的欣慰的表情。

繁星使上前了一步,恭敬地說:“菩薩,時辰到了,請隨我們上路吧!”

“喂,你們別太過分啊!讓你們帶走智師父已經給夠你們的麵子了,連告別都不讓啊!”祖兒又瞪大眼,衝著繁星吼了起來。

“這!”繁星一驚,轉眼衝著澄陪個笑臉說,“神子,您是知道的……”

“是呀,我也該走了!”智禪師仰天一笑,還是忍不住側臉看了一眼江無纖剛剛站著的地方,那裏已經是空無一人,隻有一陣陣的花香撲麵而來。“梵,你莫學師父,千萬不要輕易的就鬆開了手,若放手便是一生遺憾啊!你記住了吧!”話音未落,智禪師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黑暗中。

淚縈走到梵的身邊,輕輕的扶他起來,說:“梵,我累了,咱們回房去吧!”

梵抬頭看著她的笑容,怔了好久,終於也還是笑了。

“那她呢?她怎麽辦?”阿寶指著楓妖問道。

“放了她吧!讓她走吧!修行那麽久,已是不易了!”沙悸寬容地說。

“不!”楓妖突然開口道,“我不修行了,我不要成仙,也成不了仙。天師,求您,讓我做回一棵樹吧!我想回去了!”

“這個……不可惜嗎?畢竟已經那麽久了,能夠破了三福,你的功力已經不淺,太可惜了!”沙悸搖頭道。

祖兒走到她的身邊,看了她一會兒,回頭對沙悸說:“成全她吧,悸,成全她吧!”

“是呀,悸,按祖兒說的,成全她吧!”澄又是一笑。

“那好吧!你去吧!”沙悸長袖一揮,一到紅光鋪就的路,向著後山楓林的方向展開了。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在祖兒低吟的聲音中,那楓妖白發轉紅,她終於踏上了自己選擇的道路!

智禪師的火葬儀式是在一個晴朗的好天氣裏舉行的,梵穿著百寶袈裟為師父舉火,果然是真佛子像。智師父還是一臉平靜安詳的笑容,似乎真得是在得意著,“看是佛子為我舉火呢”!

那一天,邱霞帶著周末也來了,說了很多感謝的話,也為智禪師的圓寂而好生哭了一場。梵沒有見她們,都是悟源方丈在迎來送往。

火葬之後的一天,澄沙悸他們就先離開了,梵和淚縈還多住了一夜,再替師父懺了一回經。

他們離開時,恰是清晨,天蒙蒙亮的時候,走到山門下,淚縈忍不住留戀的回看,在晨曦的微光裏,淚縈留意到了山門兩旁的石柱上竟刻有一副楹聯。

“真空不空,執相非真,破相亦非真,為世尊如何發付?在世出世,循欲是苦,絕欲亦是苦,聽吾儕善自修持!”

“怎麽了?”見淚縈駐足,梵輕聲問她。

“沒事,我沒事!梵,你說咱們會一直這樣牽著手走的吧?會吧?一定會的!”淚縈拉住了梵的手,這樣說。

梵笑了笑,也不說話,隻是將淚縈的手握得更緊,大步的,向著日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