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宿命仇人
這時,陳宇嘉的聲音繼續傳來:“要讓這種人開口,你就必須讓他清楚地認識到,他並不聰明,不但不聰明,而且很愚蠢。”
我點了點頭,說道:“你說的很對,但是這家夥什麽都不說,我又怎麽能讓他感到愚蠢呢?”
“你需要製造一種假象來迷惑他,讓他感覺到他的想法絕不可能成功,並且還要用更高明的手段去拆穿他已經說出的謊言,這樣就會讓他陷入到挫敗之中,而當一個人陷入到挫敗之中後,就會產生絕望的心情,如果能做到這一步,那麽你隻需要稍加引誘,他就會主動開口。”
我情不自禁地讚道:“如果你去當審問官,全世界的和平就指日可待了。”
陳宇嘉淡然一笑道:“我沒有那麽厲害,隻是在心理學方麵有一技之長罷了。”
瞧這語氣和神態,跟古代彬彬有禮的書生簡直一模一樣,有時我真的懷疑他是不是幾百年前穿越到現代來的。
不過由於遊巧林的案情重大,我不能向他透露過多的細節,所以後麵的事情還是要自己去努力。
“第二種情況呢?”
“第二種情況比較困難,因為他有一個明確的目標,而他自知必死還不願意將這個人說出來,那麽說明這個人在他的心目當中比生死還要重要,所以說,要他說了這個人,實在是非常困難,除非……”
說到這裏,陳宇嘉停了一下,我靈機一動,接道:“除非用催眠術!”
陳宇嘉搖了搖頭道:“這可不行,催眠術一般要在對方願意的情況下才能施行,否則是無法完成的。”
我笑了笑,打趣道:“說的也是,否則我學了催眠術之後,去把米國總統給催眠了,還用著國家做那麽多事嗎?”
陳宇嘉並沒有因為我的笑話而動容,他一直在思索,緩緩道:“除非他覺得這個人並不重要,他沒有必要去保護他。”
“可是怎麽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道理都懂,但關鍵在於實施。
陳宇嘉終於露出一絲難色,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能讓他都感到為難,我更加懷疑,遊巧林之所以這樣,會不會真的因為這個原因?
這時,我看見陳宇嘉的眼睛又呈現出一種大海般的深遠,這是他完全進入狀態的樣子。
我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裏,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整個房間內,隻有兩個人輕微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陳宇嘉的眼睛恢複了人的顏色,他用極慢的速度說道:“我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所以無法準確地找到打開他心鎖的鑰匙,但是我們可推知一個大概的範圍,然後將這群人分別置於不同的話題中,這樣通過觀察他的反應,就能感知到一個更準確的答案……”
陳宇嘉的這一番話,讓我有如炎炎夏日一口氣喝下一瓶涼紅茶,從頭到腳都暢通無阻。
這的確是一個極為巧妙的方法,我真不敢想像,陳宇嘉的大腦究竟是什麽材料構造成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跟我的絕對不一樣。雖然本人常常自負聰明,就是偶爾失敗,也會將之歸結於運氣,但是在陳宇嘉麵前,我自愧不如。
我想,以後沒事的時候應該要到這裏來多坐坐,跟聰明人在一起雖然不一定會變聰明,但絕對不會變得更傻。
離開診所的時候,陳宇嘉對我說道:“以後有什麽事情盡管找我,幫助你們也算是對社會的回報。”
如果他突然對我說這樣的話,我肯定會覺得虛偽,但是我跟他接觸了有一段時間,並且剛才親眼目睹他免費治療病人的事跡,這些肉麻的話就真的讓我肉麻到感動了。
當天晚上,我按照陳宇嘉的思路認真思索了幾套審訊路子,中途還給張傑威打過兩次電話,詢問相關的一些細節,最終將審訊套路確定下來,當然,我所指的套路隻是一個大的方向,真正審訊的時候,更主要的是臨場發揮,就好像高考一樣。
我突然覺得遊巧林就像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個考官,他戴明亮如鏡的金絲眼鏡,後麵的眼睛閃爍著虛偽而邪惡的光芒。他編織一個又一個的謊言,然後交給我去破解。如果我順利完成,那麽我就是一個成功者,如果不能完成,那麽我就是一個失敗者。
但是,他到底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呢?
他有什麽資格作我的考官呢?
或者說,這個考官是我自己選定的,但是,我有選擇其他人的權力嗎?
很顯然是沒有的,我不可能選擇其他人,就是再選一千一萬次,我仍然還是要選他,這個十罪不赦的魔鬼!
我想,也許從我穿上警服的那一天開始,我和他之間的命運就已經注定,而我們相遇不過是時間到了,所以非遇不可。
這次他進了監獄,實在是他太狂妄,玩得太過火,居然將自己的犯罪事實編成故事講給女友聽。雖然我仍然有些懷疑張何美給我講那個故事的原因,但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她講那個故事,而我將這件事匯報給薑大人,薑大人是不可能重新開始調查遊巧林妻子失蹤案的,而這起案件的破獲對遊巧林起著拔藕帶泥的作用,所以歸根結底,是遊巧林自己把自己送進了監獄。
第二天,我接到了薑大人的電話,說一切手續已經完成,讓我去預審科辦理相關登記。由於遊巧林本身是重大刑事罪犯,現在要再次提審他,其中的手續還是挺麻煩,如果不是薑大從鼎力相助,隻怕十天半個月都辦不下來,這一點我很感激他。
來到安陰市第一看守所,那高大的鐵門讓人隻看一眼便全身發寒,雖然我不是罪犯,但是建築物本身的構造,加上長期以來它的職能所造成的那種無形的氣勢,給人形成的壓抑感是其它任何地方都無法比擬的。
在這裏,除了公安警察之外,還駐紮了武警部隊,在距離一裏的地方,還有一隻正規的野戰部隊鎮守。這樣的防衛並不是一種形式,而是非常必要的。因為在這裏所關押的罪犯都是窮凶極惡,而且極其狡詐的黑暗生物,他們是人類中的惡狼,每一個人所犯下的罪行都足以寫成一部暢銷小說,但是暢銷的原因絕不是因為他們的事跡多麽光彩,而是因為他們那一隻隻陰暗到發黴的靈魂足以讓世人警醒。
遊巧林隻是其中之一,但在這群黑暗生物中,他的黑暗程度絕對排得上前幾名,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魔頭!
我來到大鐵門旁的小鐵窗前,將證件遞了進去,裏麵的一名武警同誌看了看,然後打了個電話。一切確認無誤之後,隻聽一聲極輕的金屬撞擊聲,然後大鐵門上的小鐵門打開了。
跨進去之後,我感覺溫度陡地降低,喧囂和浮躁頓時被切斷。僅僅隻是一道門,但是卻隔著兩個世界,外麵是陽間,裏麵是陰間,這道鐵門就是鬼門關。事實也的確如此,很多跨進這道門的罪犯,都走上了刑場。因為這裏是第一看守所,所關押的大部分都是三大刑的罪犯。
所謂三大刑,就是無期徒刑、死刑緩期執行和死刑立即執行這三大刑。
我邁著沉重的步伐,緩緩來到了預審樓,這裏是一間幢單獨的樓房,四周沒有一棵樹木,也沒有任何附著的物體,就連下水道也加了鐵鎖。其目的就是為了防止罪犯借提審的機會,突然發起越獄等行為。
我坐在第七號預審室裏,靜靜地等候著他的到來。從看押犯人的地方到這裏有小段路程,並且還要經過幾十道鐵門,所以我點了一根煙。煙霧騰起,在空中翻滾變化,陽光穿過煙霧,但是卻沒有帶來一點熱度,反而讓它更加迷離。
我一根煙抽完,人還沒有帶到,我不知為何有些心煩意燥起來,於是又從煙盒裏抽出第二根,正要點著時,突然聽見遠出傳來一聲極輕的金屬撞擊聲,我知道他來了!
遊巧林是死刑犯,所以按規定他必須被戴上腳鐐,而且被帶出來的時候,手銬也必須銬上,這樣就能防止死刑犯作出極端的事情。
那輕微的金屬撞擊聲就像一聲驚雷在我耳邊炸響,我將煙狠狠一捏,霍地一下站了起來,一下跨到窗戶邊,向外看去。
隻見在五十米開外,兩名身材魁梧的看守所警官正一左一右夾著一個有些佝僂的身影,那個身影跟我印象中的遊巧林差了很多,和事先想像的也差了很多。我原來想,這個十罪不赦、死不悔改的家夥一定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所以他不會因此而內疚,也不會因此而心神憔悴,所以他應該活得很好。
但是現在看到他的樣子,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原先那個一絲不亂的人,現在頭發亂糟糟的,並且背也有些駝了,那種幹練的形象蕩然無存。
在這一刻,我隱隱有些失望,也許他並不是我想像的那樣,所有該說的事情他都已交待,因為一個人明知必死無疑,他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
三個人越走越近,在我的視網膜上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這時,我發現遊巧林並沒有帶那付金絲眼鏡。轉念一想便明白過來,因為在監獄裏,犯人不允許擁有玻璃、金屬等具有傷害功能的東西。
我想,他現在這個樣子,會不會是因為沒有戴眼鏡的緣故。他一直都躲在光亮的眼鏡後麵,現在突然給他扒開,讓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他罪惡的靈魂在陽光的直射下感到顫栗。
一連串的腳鐐起清晰傳來,就像一曲樂聲,但卻是一曲充滿血腥和死亡的黑暗之音。此時他們已經快到樓下了,突然被夾在中間的遊巧林抬頭迅速地看了一眼,一道犀利的亮光閃過,我隻覺眼前一花,竟然有些失神。
他在看我,他一定感覺到我在看他,所以才抬起頭來回敬了我一眼。
我心中的怒氣一下湧了上來,兩隻手緊緊地握著窗戶上的鐵柵欄,指節都變得發灰發白。
這時,我聽到樓道裏傳來一個聲音:“七號預審室。”然後便是咚咚咚的腳步聲以及連成串的金屬聲。
我緊緊地盯著敞開的房門,就像是在等候宿命的仇人。終於,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出現在門口。
在那一瞬間,我的大腦基本一片空白,隻是想把那一張臉永遠地刻畫下來,但是卻怎麽也做不到。因為我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僵屍,一具行屍走肉的沒有靈魂的空物。
遊巧林空洞的眼睛沒有任何東西,隻有我的人像。他在看著我,但是我並沒有感覺到有人在看我們,隻是覺得那張臉是對著我的,兩隻眼睛的角度也是對著我的,就像是一具木偶。
看守所警官將遊巧林帶到特製的木椅上,將他的手銬解開,又將一隻手套進木椅的枷鎖裏,然後對著我說道:“我們就在樓口的值班室裏,有事叫我們。”
我點了點頭,回道:“辛苦你們了。”
門呯的一聲關上了,屋子裏頓時靜了下來,靜得連心跳聲都聽不到。
遊巧林還是像剛才一樣,毫無生氣,而且僵硬地坐在那裏,此時他就如同以前他經常接觸的屍體一樣,臉部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任何肌肉力量作用在上麵。這樣的臉隻有人在熟睡之中或者死亡之後才會出現,而他現在明明活著,但卻呈現出這種臉形,這比看見真正的死人還要覺得可怕。
我一時之間想不起早就準備了無數遍的開場白,愣愣地坐在那裏看著他,一直到一隻蒼蠅飛到我的眼睫毛上,讓我的眼睛不得不眨時,我才清醒過來,然後緩緩地道:“遊巧林,我們終於見麵了。”
遊巧林沒有半點反應,他既不出聲,也不點頭,好像我剛才根本沒有說過話,又或者他和我完全處於不同的空間,所以既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的聲音。
不過我知道這些是不存在的,他是故意做出這付樣子,這也是罪犯常用的一種抗拒審訊的方式。
“不得不承認,你是一個極為聰明的人,如果不是因為極其偶然的因素,我想你現在還是受人尊敬的法醫。”
我開始使用已經準備好的審訊詞,在這一段審訊詞中,雖然字數不多,但是卻包括了好幾層意思:第一是迎合他的驕傲心理,讓他的戒心鬆懈;第二是用‘極其偶然的因素’來誘發他的好奇心;第三是用現在和過去的生活環境和地位的差別攻擊他的心理承受牆。
這段開場白,是我和張傑威精心準備的。張傑威答應過我,在追查小萱的事情上給予幫助,所以昨天晚上直到淩晨打電話過去,他也沒有一絲抱怨。而這段審訊詞,大部分都是由他構造的。
張傑威果然不愧為刑訊高手,這段話就像三道閃電同時擊中了遊巧林,他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不過僅僅隻是動了一下,就又恢複到之前的沉寂。
“我知道,你不會再交待任何事情,但是我還是要過來,你知道因為什麽嗎?”
遊巧林一動不動,但是從頭至尾,他的頭都是昂著的,直視著我的眼睛,那樣子就好像他是審訊者,而我才是被審訊者。
這時,我突然放鬆身體,向後一靠,然後以一種極為蔑視的語氣說道:“其實很多事情,我知道的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比如說張何美,你的一本《折獄龜鑒》就放在她的臥室裏。”
我的神情極為高傲,就像是一個絕世智者在對一個絕頂傻瓜說話一樣,這神情配合我有根有據的事實,讓遊巧林一下有了強烈的反應。
“何美,何美怎麽了?”遊巧林突然從喉嚨裏暴吼一聲,整間屋裏全是他的聲音在回蕩。
“她跟你差不多。”我的第一個謊言悄悄地尾隨在事實後麵拋了出去。
遊巧林全身劇烈地抖動起來,如果不是有特製木椅的束縛,我想現在他肯定已經衝到我的麵前,或者做出其它我想像不到的事情。
我冷冷看著他,看著他垂死掙紮。
突然,遊巧林安靜了下來,麵無表情地說道:“她是無辜的,我相信法律的公正。”
聽到這句話,我真的恨不得跳起來連抽他幾十個嘴巴,像他這種凶殘的家夥,配說法律兩個字嗎?
“公正,你認為對你這樣的人需要公正嗎?當你麵對那幾個無辜的女孩時,你想過法律的存在嗎?像你這樣的劊子手,就是槍斃一百次也不夠。”我一口氣吐出心中的憤怒。
遊巧林沒有回答,他像死人一樣盯著我,好像從我的臉上能夠看到他的希望。或者他正希望將我激怒,然後再從容的羞辱我一遍,看著我落荒而逃,就像以前一樣。
我冷靜了一下,沒有立即開口,而是點燃了一根香煙,慢慢地吞吐起來。
這是張傑威告訴我的,說遊巧林其實是抽煙的,因為他在牢房裏曾經向別的犯人要過煙,但是在張傑威他們審訊時,卻從來沒有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