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到靜海了?”緊貼著林泉睡了四五個小時的少婦微微睜開惺忪的睡眼,有那麽一瞬,林泉覺得憔悴疲憊與皺巴巴的襯衫並沒有讓少婦的秀美容貌黯淡多少
“到了,你也是在靜海下吧?”
靜海不下,列車將拐個大彎向北駛去;綠皮火車除林泉、郭保林這樣到期末就會變得不名一文的學生外,更多是在城市裏從事艱苦勞作的務工人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將湧入靜海的洶湧人流裏,為靜海的發展與建設奉獻血汗,卻隻能換來僅夠生存的微薄酬勞。
少婦眼裏露出迷惘無助的神色,讓人看了忍不住會生出憐惜、不舍。少婦是在靜海站下車,但是從她迷惘、慌亂的眼神裏,林泉看出她在此地沒有熟人,或者說她自己也不確知來靜海的目的。
“你是來靜海找工作的吧?”郭保林將厚厚的大嘴湊過來,手撐在纖維板桌上,肩頭差些壓著那名抱著嬰兒的母親。
郭保林一路上獨占兩人座位的凶悍之舉,早讓人將他與凶神惡煞聯係在一起。他的頭往前一伸,臉上的兩道疤痕,讓少婦打了個激靈,露出怯怯的神色,往後麵退了退。
少婦看見林泉也盯著她看,頭略低著,垂下來的劉海遮住光潔的額頭,小鹿驚恐似的眼神讓人看了心砰砰直跳。
人的相貌分類有好幾種標準,除了英俊、醜陋之外,還可以用凶惡與忠厚來分。郭保林人高馬大,臉上兩道疤痕讓人一眼看出他爭強鬥狠的本質。
林泉削瘦清秀,眉直目秀,身上有著濃鬱的書卷氣,郭保林惟一學到的數學術語就喜歡用在林泉的身上:“小仨兒,你的賣相簡值與你齷齪的內心成反比!”
林泉此時手裏抱著一本書,《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的書名也讓人對他多幾分安心。那名少婦挨著他睡得這麽踏實,可見一個人的外貌是多少的重要。
少婦剛醒來還在為挨著他睡覺這件事感到有些羞澀,等郭保林縮回對麵的座位上,才自語自言似的說開了:“……我一個老鄉在靜海工作過一段時間,這次我打算跟她一起過來,可是臨上車前一天,她家突然發生些事,走不了了。我舍不得退票的錢,就先來了……”
沒有工作,沒有住房,沒有熟人,身上沒有太多的餘錢……林泉露出為少婦所處境遇憂慮的神色:“我們是東海省立大學的學生……”闔上書,露出書脊上“東海省立大學出版社”的字樣。
“我早看見……”少婦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往上翹了翹,給人俏皮的感覺,神情緩了一些。她在車廂裏熬了一宿,正是看林泉相貌像個學生,這才豁出去挨著他的左膀子眯眼睡了起來。睡著舒服,醒來時才發將豐盈的半個**貼著人家的身子,兩人的身子一分,隻覺血流便往那半片身子衝,那隻**起了酥麻觸電的感覺,倒不知身邊這人會不會往別處想。
林泉那時還不知她心裏懷著這樣的心思,隻是據實相告:“廠子很少有年中時招人的,你老鄉有沒有告訴你她廠子的地址,她是把你介紹到她的廠子裏去吧?”
少婦露出為難的神色,搖了搖頭:“她隻說靜海的工作機會遍地都是……”
到靜海打工的,許多人都是初中畢業就出來,很少有二十四五歲才第一次出遠門的。林泉猜她是家裏出了變故,才不得不出來工作的,這種事現在也不方便打聽:“如果你能吃得了苦的話,我倒可以介紹一份工作給你,工資剛開始不會太高,大概六七百左右……”
“吃苦倒不怕,隻是,隻是…我沒有住的地方……”少婦的聲音很小,卻能打動林泉心思,對林泉也充滿感激之情。
林泉仔細端詳起這個名叫方楠的女子,林泉幾年來在姥爺陳然的培養下,看人的功夫不會太差,雖然擠在硬座車廂裏,方楠的衣服給擠得皺巴巴的,臉上也沒有好好的收拾,一點妝都沒有化,但是方楠絕非那種光有相貌的山村婦女,隻是乍到陌生地方的迷惘讓她身上的那種恬靜氣質變淡了。
看過她的身份證,知道她今年才二十四歲,比自己大兩歲,可能是太疲憊的緣故,看起來有二十五六歲,即使這樣,方楠秀美的容貌讓林泉看了仍然心裏發緊。
擠滿人的綠皮車廂雖然悶熱,但是開動後呼拉而起的風穿過車廂,還不至於讓人太難受。下了車來,站在摩肩接踵的人流裏,熱浪襲來,身上的汗水密密潺潺的滲出來。
靜海從七月就進入高溫節氣,直到九月中旬暑氣才會稍降。想到這著,胸口就像給塞了一團茅草,亂糟糟的。郭保林獨來獨往,沒有一件行李,林泉隻有一隻裝書的可拖拉的行李箱,倒是方楠初次出門,不單將過冬的衣物都備齊,綠色塑料繩編織的網兜裏裝著塑料盆、漱口杯、晾衣木架等雜物,林泉斜著眼睛看她那隻用床單紮起來的巨大包裹裏隻怕藏著一床厚實的棉被。
不知是她的單純,還是林泉的賣相過於老實,臨出站時,她連給她介紹的什麽工作也不問,就跟著下來。
臨到這時,林泉才知道,這麽大堆的行李,她也得求哪位大哥幫忙啊;這倒好,他與郭保林貼著臉上去挨打。
方楠將裝雜物的網兜錢繩拽在手裏,天氣燥熱,粉臉暈紅,林泉與郭保林幫著將行李提下車。郭保林多年來打架鬥毆,整出一付結實的身子板,一米八三體重八十五公斤,倒不覺什麽,林泉身高一米八零,體重六十二公斤,沒好意思跟方楠爭最輕的那個網兜,下了車來麵紅耳赤,襯衣讓汗衣浸透貼在背上。
郭保林支了個眼色讓林泉過去,他側著身子瞟了方楠一眼,小聲的問:“你真管這攤子事?”
“剛才不是你給我使的眼色嗎?再怎麽說,也夠資格到你們家酒樓做服務員啊。”
郭保林拿眼往方楠那兒亂瞟,八大碗酒樓喜歡招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可以增加顧客的回頭率,不過在都市形形色色的誘惑下,那些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在酒樓裏都待不了多少的時間。
“到八大碗做服務員不是寒磣人家嗎?算了,將她丟大八碗去,一個月給八百,她吃不了苦走人,也怨不了我們。看她挺樸素的,估計能多挨兩個月。”
林泉拿衣袖將近額頭、鼻端的汗珠抹去,嗓子眼幹燒得難受,想起學校門口買哈密瓜的大媽,咽了口唾液。
在林泉與郭保林讀書的省立大學北校門口,一個腰身有水桶粗細的中年婦女將哈密瓜切成條塊,浸在洗衣盆的清水裏,擺在從某間教室拖來的課桌上叫賣。三伏天裏,人盯著晶瑩鮮嫩的瓜肉都忍不住會咽口水。
林泉用手肘頂頂郭保林的腰,問他:“要是這裏也有賣哈密瓜的,你多少錢買一塊?”
郭保林揮汗如雨、口幹舌燥,聽了“哈密瓜”一詞,兩眼放光,手捏著林泉的肩膀,大叫:“哪裏,哪裏?我記得你兜裏有二十塊錢,還有十元錢塞在鞋底。”
郭保林人一興奮,手裏就不自覺的加勁,林泉塌肩縮背,從他的手裏掙紮出來,心想肩頭定是紅了一塊,攤攤手,示意隻是說說而已:“你去把你爸進貨的皮卡開來,這有一堆東西呢。”
“送她去那裏?”郭保林嘿嘿銀笑起來。
林泉推了他一把,讓他快去快回;轉身走到方楠身邊:“這些東西,也不方便打車,我讓郭子開輛皮卡過來。”
方楠臉上的紅暈還沒褪去,也給熱著了。林泉站了一會,腳就發虛,將眼鏡往鼻梁上推了推,也顧不上形象,順勢就蹲了下來。方楠還是有些擔憂,挨著身子蹲過來,細聲細氣,好像怕惹人生氣:“……唉,你給我介紹個什麽工作,那個,那個……有些事我是不做的。”
似乎費了老大的勇氣,她說“有些事”的時候,林泉的目光正移到她的臉上,見她的臉上湧出醉酒似的酡紅,模樣甚是誘人,忍不住透過她敞開的領子望裏看。林泉的心尖尖一顫,奶奶的,露出小半個**也是粉紅的。喉節滾動,無意識咽唾液的聲音大得驚人,嚇了自己一跳,身子一晃悠,差點一屁股坐地上,手向後撐著行李箱,順勢坐了上去:“咳咳……”好像不咳幾聲,心思就無法從“有些事”的誘惑裏掙紮出來,“方楠姐,這個呢,體麵又安逸的工作一時也難找,郭子家裏開酒樓的,待會兒把你安頓好住的地方,我們就去酒樓看看……那個,那個,我的意思呢,我跟小郭暑假裏會找些事做做,你就算替我們打工,我們開工資給你,你要是不願意,我們讓你直接進酒樓幫工也行?”
“你們讓我做什麽?”
“等小郭來了我們再商量,也就是鼓搗點事花些錢進行暑期實踐,工資我們可以先付給你的……”
“你們開學之後……”
方楠舉目無親,不知所措,將他們當作最後一根稻草,方楠對自己的信任,讓林泉心裏生出難得的羞愧:“我們開學後,你要是願意,肯定可以讓你去酒樓工作。”
林泉這麽想著,與方楠蹲在地上隨意說著話。來來往往的男人經過方楠身邊總要不自覺的略探一下頭,方楠紅著臉,手抓緊領口,似乎能明白天下男人的齷齪心思。林泉側過頭,瞥見方楠弓背露出臀上的一小截白嫩肌膚,知道為何經過她後邊的男人都要探到前麵來再看一眼。
林泉假裝腿麻腰酸站起來伸展一下,可惜就那麽一瞬間的工夫沒找到更好的視角看到更多的地方。正無聊間,郭保林換了一身行頭過來,站在東一出站口探頭呼喚,見林泉招手回應,硬從兩個車站工作人員之間擠了進來。隔著遠,沒聽見他回頭罵那兩傻B什麽。
郭保林高三時租的房子,租金也便宜,就一直沒有退掉,郭保林不常住,倒是一般狐朋狗友將這裏當成尋歡作樂的場所。
市屬第一中學的背後有著幾十進造型古樸的院子,某一進庭院的後院,鏽跡斑駁的鐵門,高大的梧桐樹投下深綠色的濃蔭。皮卡停在院門外,人一踏進樹陰裏,仿佛走進了清涼世界。
房東在後院違章搭建了一間屋子,這棟房子前麵還有院子與出口,一個月才二百元的租租金,還將整個*院包括在內,算得上極其物美價廉的好場所。
擰開門鎖清脆的“哢嗒”聲,似乎將人推進另一段歡樂時光。男女體液的氣味混雜著陰雨季節的黴味與某類易腐蝕食品長期醞釀而成的刺激姓氣味洶湧而來,林泉掩鼻走避,差點將鑰匙串摔在地板磚上。
“你還將鑰匙給哪對狗男女了,這他媽的能住人嗎?”
郭保林立在一旁,想來對此事早有預料,嘿嘿直笑:“有女人,味道就不這麽濃的,灑了整瓶消毒液似的。”
方楠掩著鼻子進去,看她臉紅得滲出血似的,想必聞出是什麽味來。方楠手腳麻利的打開窗戶通風送氣,她也明白這裏才是她安身立命之所,也不用多加解釋什麽。
庭院裏,四張塑料靠椅圍著水泥桌,桌上三隻空啤酒瓶,桌下一堆綠森森的玻璃碎片,十幾隻易拉罐用銅電線串成兩串,懸在水泥桌上方的樹枝上,一陣微風,也嘩啦叭嚓的亂響。郭保林點了煙,將煙盒、打火機一起拋給林泉,右手夾著香煙,煙頭朝屋裏點了幾下,意思明顯,問怎麽處置屋裏的人。
林泉挨過去,拖過一張椅子,一看椅子裏積著雨水曬幹後留下的烏黑泥印,就將水泥桌的幾片葉子拈掉,一屁股坐上去。
“這事還得你跟我老頭子提,他見我就來火,這會兒回去拿車,差點挨他一頓好削。”郭保林人高馬大,好爭強鬥狠,特有叛逆精神,但在郭德全麵前一樣沒轍。拿他的原話說:“沒有人能在老頭子陰險的麵孔前硬抗。”
郭德全經營的八大碗酒樓與第一中學的宿舍樓隻隔著一條街,林泉高中時雖然窮困潦倒,也經常去八大碗呼朋喚友買醉弄愁。認識郭德全遠在郭保林之前,不過那時他們喚郭德全為郭禿子,叫得順溜,以致現在也常常在郭保林麵前收不住口。
“這事不急,我們先去玉雙路轉轉。”
“去哪裏幹什麽?指不定老頭子就在那裏。”
林泉心裏也沒有定譜,懶得現在就跟郭保林解釋,車站廣場連賣水的也少見,這會兒喉嚨幹得冒火,催促郭保林趕緊出去,探頭跟方楠言語了一聲:“方楠姐,你先收拾著,我跟郭子出去一下,你看缺什麽東西,我們出去的時候一起帶過來。”
方楠跳著出來,衣袖挽過手肘,小臂白嫩嫩晃眼,已沒有火車上的那般疲倦,眉眼間的風采,讓別人一眼看出她不會是從哪個山旮旯裏鑽出來的:“你們先去吧,東西我都帶著,也不缺什麽?”
郭保林招呼了一聲,將皮卡當作跑車一樣開到玉雙路。玉雙路前後三公裏,靜海最大的果蔬批發市場就在這裏。
斜陽正紅,有如殘血,又似火雲在寬大的綠色頂棚上燃燒。郭保林眯眼望了一陣,手邊卻沒換擋,直截了當的大拐將皮卡開進市場。林泉坐在副駕駛座上,明顯感到車尾飄移的甩動。時間已晚,若大的果蔬批發市裏空空蕩蕩,無精打采的果蔬批發商開始整理攤位結束一天的辛勞,空氣裏彌漫水果的香甜與腐爛的氣味。
林泉盯著過道上方的塑料標識牌,指著路讓郭保林將車開進瓜類批發區域,青黃瓜皮的哈密瓜碼得整整齊齊,散發出濃鬱的甜香味。
“狗曰的,怎麽知道我兜錢塞了錢,你說方楠有這哈密瓜香甜?”郭保林換檔停車,拉開車門先跳了出去。
果攤後麵的中年人頭頂禿了一塊,模樣有點像郭德全,人站了起來,身子往案板一靠,等著他們開口詢價。
林泉攔著郭保林,將他往後拽了拽,直接就問:“有沒有破皮差不多要爛的瓜,爛一點也沒有關係。”
中年攤販瞥了一眼看著他們身後的皮卡,車門上寫著“八大碗”酒樓的標識,啐了一唾液擲地有聲,一臉不屑:“八大碗也算有些名氣,水果盤也選這種貨色,誰他媽還去那裏吃飯?”弓下身子,從攤位底下捧出二十多隻有些破皮的瓜來,有些地方顏色較深,開始爛肉了,不耐煩的說道:“十塊錢,一起拿去,丟垃圾箱還要走段路呢。”
郭保林朝那人擠著眼睛,貼著林泉的耳朵小聲的說:“酒樓水果盤都是免費贈送,用不了這麽多?”
靠,就知道八大碗免費送人的東西沒有好貨色,郭德全厚著臉皮來,估計還要攤販倒貼他十塊倒垃圾的錢。這些哈密瓜每隻約有十斤,如果不是有些腐爛,批發價也要十四五元,如今算是白撿了。郭保林有一點好,好奇心不強,見林泉從鞋底掏錢給人家,就捋起袖子將爛瓜搬車上去。車過超市門口,林泉跳下去,買來兩隻大盆與幾隻刨刀,還有竹簽子,到八大碗樓下,見郭德全的捷達不在停車場裏,指使郭保林:“郭子,你去偷兩隻送外賣的鉛皮盒出來。”
郭保林從沒有吃裏扒外的羞愧,這點讓人欣賞,他抱著兩隻嶄新鐙亮的鉛皮盒子遞過來,林泉隻覺得壓手,打開一看,裏麵一隻燒雞、一隻紮蹄、一大塊牛肉,打開下麵的鉛皮盒子一看,整整齊齊的碼滿純生啤酒的易拉罐。
林泉輕輕咳了一聲,指著郭保林的褲兜:“你褲兜鼓囊囊,拿到錢了吧?拿一千元來,讓我先使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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