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漸漸大了起來,雪花在風中翻飛,寒意從窗縫陣陣襲入,吹醒沈複生久遠的回憶。

他看了看指間即將燃盡的煙,隨手按滅在旁邊的煙灰缸裏。

煙滅了,沈複生心裏的怒火卻未熄滅。

但是他有些糾結,坤爺對他有再造之恩,卻擅自殺了他想放過一馬的人,毀掉他對父親的承諾。

這讓他極為不爽,長期糾纏他的躁怒感忽然去而複返。

這讓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自從跟在坤爺知道他的悲慘經曆之後,每當他煩躁不安,坤爺都會用一句話開導他“隻有讓辜負你的人不得安寧,你的心才能擁抱寧靜。”

十多年來,沈複生對這句話深信不疑,並追隨它的指引,有計劃地報複每一個曾辜負過他的人。

然而,讓辜負過他的人不得安寧之後,他的心卻並沒有感受到寧靜,反而有一步一步陷落深淵的無力感。

倒是那天在醫院對父親說出“咱倆之間的恩怨兩清了”之後,他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內心寧靜是什麽滋味兒。

輕鬆,平順,再也沒有被仇恨和委屈絞擰的痛苦。

想到這裏,他轉身回到客廳,拿起拐杖和大衣對餘夢囑咐道:“吃完水果回臥室乖乖睡一覺,我出去一趟。”

餘夢看沈複生眼含怒意,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想要說點什麽。

但是,話到嘴邊了,想說的又咽了回去。

憋了半天,她隻好從嘴裏擠出一句關切的話:“路滑,你慢點兒開車。”

沈複生點點頭,穿上大衣出了門。

今天周二,是坤爺在茶樓品茗聽琴的日子。

沈複生開車直接去了綏城最有頭麵的香茗軒,外人不知道,這茶樓的背後老板其實就是坤爺。

香茗軒三樓最裏麵的頂配包間叫七弦坊,不接待外來客人,是坤爺專門聽琴待客的地方。

沈複生常跟著來,所以不用打招呼直接進了包間。

坤爺穿著一套米黃色的素雅唐裝,腳穿著一雙黑色千層底布鞋,梳著三七分的鋥亮背頭,戴著一副金邊眼鏡。

看起來,有五十出頭的樣子。

他正閉目養神,聽著悠然琴音,手裏緩緩盤著小葉紫檀手串,一副悠然自得的雅士氣質。

“坤爹。”沈複生跛著腳走到寬大的古樸茶案跟前,沒坐,就那麽筆直地站著,看這個表麵儒雅非凡實則心狠手辣的半大老頭子。

他這舉動是壞了坤爺規矩的,進了這間七弦坊不能站著,得趕緊落座,否則會壞了主人聽琴品茗的雅興。

坤爺慢悠悠睜開眼睛,仍是溫和淺笑:“複生,怎麽不坐呀?”

“問個事兒,說完話就走,不用坐。”沈複生言簡意賅,以此亮明自己的態度。

坤爺沒急著說話,輕輕叩響了茶案,悠然的琴音戛然而止,彈古琴的姑娘趕緊起身出去。

琴師出去之後,坤爺話音徐徐地問:“是要問那個當年借錢給‘鬼叔’的人?”

“對。”沈複生毫無懼色地質問道,“坤爹,我已經跟你交心地把話嘮開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算了,那個名單上的人我不會再動,你為什麽還要殺他?”

坤爺斟茶,動作從容有度,然後端起來品了一口,才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你是我唯一的兒子,雖然不是親生,但是這些年我對你視如己出,這你應該也能體會到。所以這件事,現在沒必要談,該懂的時候你自然會懂。”

“可是我都跟你說了,我已經給了陳文明承諾,停止報複,不再殺人。”沈複生壓抑不住急躁的情緒,像是在訴委屈,又像在埋怨,“現在我成什麽了?言而無信的騙子嗎?”

“複生,注意你說話的態度,你不是沒分寸的孩子。”坤爺臉上的溫和笑意漸漸消散,抬眼看了看他,“這些年,我對你悉心教導,是想讓你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而不是變成一個心誌不夠堅定的廢物。”

“我!”沈複生怒氣未平,卻也想不出反駁這番話的說辭,氣勢瞬間弱了幾分。

“哼!你什麽你。”坤爺冷哼一聲,轉而那淡淡的微笑又浮現在臉上,循循善誘地問道,“傻孩子,難道你忘了在外流浪那些年受到的欺淩打罵和饑寒交迫的痛苦麽?怎麽?就因為你的親生父親為向你懺悔選擇自殺,你那條斷腿陰天下雨的時候就不會疼得鑽心了?幼稚,可笑可悲的幼稚。”

聽到這番話,沈複生不自覺低下頭,呆呆地看著自己那條殘廢的斷腿。

它何止是陰天下雨的時候會疼得鑽心難忍,每次和餘夢親熱的時候,沈複生都會下意識因為它的醜陋而感到自卑。

坤爺往他臉上掃了一眼,立即看出他內心的動搖,便笑道:“好兒子,我沒有挑唆你繼續仇恨親生父親的意思,但是你隻要回想一下,這些年我這位養父對你的付出和栽培,再想想你的親生父親為了信仰,曾經一度想對你大義滅親,誰是真疼你的人,不難判斷吧。”

沈複生的聲音低了下去,心虛似的:“可是他為我放棄追查案子,甚至自殺……”

坤爺不屑地笑了笑,用絨布輕輕擦拭著手串:“枉費我花了那麽多心血教你識人之術,自殺?你再往深裏想一想,難道這不是捅向你的一把軟刀子麽?”

他見沈複生似乎對這種揣測有些抵觸,又補充一句,“據我所知,頭孢就酒的死亡率沒那麽高,隻要不服藥時間短,沒有陷入深度昏迷,基本能搶救過來,更何況你們還麵對麵說了那麽久的話。”

這一招連環套下來,沈複生徹底啞口無言。

他什麽都沒再爭辯,隻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一路走到茶樓門前的停車場,沈複生心中都是茫然無措的感覺。

他抬頭看著漫天飛雪,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腦子難解的思緒亂作一團。

坤爺的話對他來說,可謂句句誅心,他覺得那不是真的,卻偏偏像屈從於慣性似的信了。

陳文明在他心裏剛剛亮起溫暖微光的形象,一點一點重新歸於黯淡。

他像個茫然無助的孩子站在岔路口,不知道該抬腿邁向哪一邊。

一個是讓他遭受十年厄運摧殘的親生父親,一個是帶他脫離苦海的再造恩人。

這個選擇,真是讓人左右為難。

沈複生站在漫天大雪裏,任由寒風吹襲,卻吹不散心中的迷茫,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良心和報恩的旋渦裏苦苦打轉。

他極力想要掙脫出來,可終究還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