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冬季,城中村胡同裏的路在落雪後會很難走,車開進去容易出不來。

韓濤把車停在胡同口,三步一滑地往師父的出租屋跑。

他提心吊膽一路,呼哧帶喘跑進小院。

推開屋門一看,大病初愈的師父坐在那張破書桌旁邊,正低頭喝悶酒呢。

“好好的咋不接電話啊?幹啥又喝悶酒,這是跟誰賭氣呢?”韓濤怕師父出意外,連棉衣都沒穿就直接開車往這趕,身上隻穿著單薄的警服常裝,在胡同口一下車就讓風打透了。

他搓著凍紅的耳朵,呲牙咧嘴地埋怨,“我早晚得讓你嚇出心髒病來。”

“砰!”

“出了這麽大事,除了喝口悶酒我啥都解決不了了,能不窩火賭氣嗎!”陳文明把酒杯重重撴在桌上,“上了歲數反倒越來越蠢,那頓頭孢就酒咋不直接藥死我呢。”

韓濤拉過椅子坐下,神情嚴肅下來:“你知道信兒了,是吧?”

“嗯呐,小磊給我來電話了。”陳文明緊皺著眉頭,目光中滿是哀傷,“濤子,我真是老糊塗了,沈複生隻說一句‘咱倆之間兩清了’,我就以為這是個承諾,他不會再繼續報複,現在我才想明白咋回事,他這是在耍我呀!自殺被搶救的罪我也白受了,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笑話而已。”

韓濤沒顧上勸慰,而是納悶地琢磨:“就我一個人在接待室詢問死者家屬,牽扯到拐賣案這個細節目前除了我沒人知道,宋磊給你打電話也沒用啊,你是咋猜出來的?”

陳文明苦澀地歎息一陣,緩緩說道:“小磊打電話隻說西郊又發生一起凶殺案,也是機械性窒息導致被害人死亡,當時我就猜個八九不離十了,這事兒沒那麽簡單,大概和沈複生脫不了關係。綏城才多大,每年發生凶殺案都是有數的,而且作案手法擺在那呢,一目了然。”

他看了看韓濤,又道,“你一進門,我就知道自己猜對了,這頓悶酒喝得不冤。”

韓濤喟歎道:“老陳,你們父子之間的事,我不多嘴瞎摻和,但是我得提前告訴你一聲,這回,不管是牽扯到‘紅絲巾案’還是拐賣案,估計局裏都會下死命令一查到底。我也不可能一直……你懂吧?”

麵對仍在持續的殺戮,這對警察師徒有著同樣的心情。

“懂。”陳文明決然道,“濤子,先前是我拖累了你,以為用我這條老命能救下那些無辜的人,指望用這個方式讓兒子迷途知返,給他換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既然他非得作死,那警察抓案件真凶是應該的,誰也救不了他。”

這是師父在憤怒中徹底與兒子決裂的意思,韓濤不置可否:“你能想明白我就不擔心了。如果有證據,我早就逮捕他了。老陳,這次我打算暗查,絕對不能驚動沈複生,以他的高智商,按正常的偵察手段很難找到證據。”

說著,他站起身,“你別再賭氣喝悶酒了,身體是自己的,為誰禍害都不值得。我得趕緊回局裏,走了。”

陳文明推開酒杯,點了點頭,但並沒起身送他。

韓濤走後,陳文明拿過手機,點開通訊錄,看著它發了會兒呆。

最後,他默默刪掉了名為“兒子”的聯係人。

韓濤勸他別賭氣,陳文明自以為那不是簡單的賭氣,是憤怒。

他想不通兒子為什麽如此鐵石心腸,作為父親,他願意用生命去償還對兒子的虧欠,難道這還不夠麽?

世上遭遇深重不幸的人絕不止沈複生一個,可是用無休止的殺戮來宣泄仇恨,陳文明相信,這樣極端扭曲的人沒有幾個。

所以他的憤怒很複雜,有父親的傷心,更有警察對無辜生命的惋惜。

然而,陳文明並不知道,為西郊凶殺案感到憤怒的人不止他一個人,其實還有沈複生。

今天餘夢感冒了,沈複生把她從學校接回家,喂了藥讓她窩在沙發裏刷手機,他去廚房切水果。

他剛洗好水果正準備切,客廳傳來餘夢的一陣驚呼:“天呐,綏城這是怎麽了!咋又發生殺人案啦!”

沈複生不由得鎖緊眉頭,三兩下切好水果裝盤,端起來趕忙往客廳走。

“什麽殺人案?”他走到沙發前放好果盤,在餘夢身旁坐下,“夢,你又看些啥亂七八糟的東西呢?”

餘夢囔著鼻子,急道:“本地新聞今早剛發布的消息,綏城西郊昨天發生一起凶殺案,你看。”

說話間她把手機遞過來,沈複生接到手上,低頭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圖片和文字。

新聞中的配圖隻有兩張,其中一張露出了死者的容貌。

沈複生在看清楚那位死者的臉之後,心中頓時怒氣騰騰。

這死者他算認識的,因為他的殺戮名單裏曾經有這個人。

“複生?你怎麽了?”餘夢發現他臉色不對勁,靠過來摟住他的胳膊,意識到有些不妙,“你……不會認識照片上這個人吧?”

“哪有這麽巧的事,別胡思亂想了,吃點水果然後睡一覺發發汗,燒就退了。”沈複生把手機還給她,端過茶幾上的果盤放在她盤坐的腿上,“你咳嗽怕嗆,我去陽台抽根煙。”

不等餘夢反應,他抓起煙和打火機一瘸一拐去了陽台,生怕她再追問下去。

他愛餘夢的聰敏,但有時這份聰敏對他來說也是負擔。

他把窗子推開一道縫隙,站在窗前默默抽煙,心裏開始思索那個人為什麽會死。

沈複生在震驚中腦子有點亂,一時間想不通,他已經為陳文明的自殺而放棄繼續複仇,那個被他列在名單上的小角色怎麽突然被殺了?

那人有其他仇家?

他立即打消這個念頭,因為殺戮名單上的人,每個人他都摸清了底細。

西郊凶殺案這名死者,是個正經過日子的普通人,而普通人有致命仇家比中彩票的概率還低,幾乎不存在這種可能性。

沈複生心裏的憤怒來勢洶洶,他想到父親,想到他們之間“兩清”的承諾。

這名死者的出現卻毀掉了他的承諾,他想,父親一定會認為是他在繼續報複。

然而這一場殺戮,他根本不知情,這種有口難辯的感覺糟糕透了。

夾雜著細雪的風吹進來,沈複生搓了搓冰冷的指尖,忽然從憤怒中清醒過來。

瞬間明白,這場他完全不知情的殺戮,是誰的手筆。

如果沒判斷錯的話,正是他視為恩人的坤爺。

同時,他也叫“坤爹”。

這位頗具神秘色彩的坤爺,是扶持沈複生的幕後大佬。

此時,沈複生想到這個人心情尤為複雜,回想起十一年前在街頭乞討時遇到坤爺那一幕。

坤爺微微彎著腰,笑嗬嗬看他,沒往他的破鐵盆裏扔錢,而是話音輕緩地問他“我缺個幹兒子,你願不願當呀?”

那時沈複生十三四歲,麵對這個陌生中年男人溫暖的笑容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顛沛流離的苦對於他來說已經熬到極致,那時他偶爾會有自殺的念頭。

拖著一條殘廢的腿,除了乞討他什麽都做不了,依靠自己微薄的力量生存下去,幾乎變成荒誕的奢望。

坤爺溫文爾雅,衣著考究得體,通身的氣派都在彰顯不凡的身份。

年少的沈複生當時看著他,隻有一個直觀感受,跟著這個人不用再受凍挨餓。

幾乎沒怎麽猶豫,沈複生點了頭,於是就這麽跟著坤爺,這一跟就是十多年。

坤爺不僅給他溫飽體麵,還給了他全新的名字——沈複生。

寓意是,像青鳥一樣從煉獄的火焰灼燒中複生。

他本以為坤爺隻是一個普通人,沒想到這位坤爺竟然是位隱形富翁。

自從沈複生跟著坤爺後,一切事情都由沈複生來打理,總是走在坤爺的前頭。

漸漸地,沈複生便成了站在坤爺前麵的人。

如皮影一般,被幕後的坤爺操控著。

他不明白坤爺為什麽要躲在幕後,但是他知道坤爺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個秘密,必然是見不得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