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另一邊的沈複生掛斷了電話,陳文明心裏對兒子的思念不僅沒被就此割斷,反而愈加濃烈。

他忍了兩天,又打電話到公司,沈複生一聽是他的聲音立即掛斷了。

陳文明像被這種冷冷的拒絕激出一股悲怒,他本身脾氣又倔,所以第二天又打電話。

這一次,沈複生幹脆不接電話了。

當天傍晚,陳文明騎著自行車趕了十多裏路,在下班前堵在財富大廈樓下。

但是一直等到天黑透,也沒堵著沈複生。

他坐在馬路牙子上,邊抽煙邊想:沈複生為什麽死活不願意再見我?

按照他此刻並不準確的判斷,沈複生躲著他顯得很不合常理。

要麽他心裏有鬼,要麽,他真的是陳錚。

陳文明陷入一廂情願的執拗,斷定沈複生越避之不見越是可疑。

往家騎的路上,他思來想去,決定先想辦法驗證沈複生到底是不是被拐二十年的兒子,等有了確鑿的證據,所有的疑問自會水落石出。

找到父子相認的證據隻是他的心願之一。

與此同時,他也想更深入地了解二十年前兒子失蹤、被拐、轉賣的整個過程。

當年局領導因為他精神狀態頹靡,理解他丟失兒子的痛苦,所以把這個案子交給其他人調查,沒讓他深度參與,擔心他受刺激扛不住。

決心一定,陳文明到家便翻出那個舊筆記本,很快找到記錄著當年拐賣案人販子的那一頁。

他逐行往下看,最後目光停在一個叫郝鳳琴的名字上。

“估摸一下時間,這個郝鳳琴出獄應該有小半年了吧……”他嘀咕著,記下了郝鳳琴的家庭住址。

次日清晨,陳文明趕往遠郊一個叫下窪村的小屯子,刑滿釋放的人販子郝鳳琴就住在那裏。

當陳文明被村裏一幫瘋玩兒的孩子帶進郝鳳琴家院子,不由得愣了一下。

大夏天的暑熱時節,她家的房門卻關得嚴嚴實實。

孩子們一哄而散,陳文明走到屋門口,敲了敲門。

等了有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

一個披頭散發、麵容憔悴的中年婦女從門縫裏探出頭來,警惕地看著陳文明:“你找誰呀?”

“你是郝鳳琴吧?我就找你。”陳文明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一些,“我想問些二十年前的事。”

“大獄我也蹲了,還想咋地啊!”郝鳳琴聞言臉色瞬間煞白,嚇得趕忙要關門。

陳文明眼疾手快,一下把手肘卡在門縫上:“你放心,我不是警察,就跟你嘮幾句,不會給你惹上啥麻煩的。”

郝鳳琴很抗拒,急躁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又不認識你,沒啥好嘮的,趕緊走!”

當年郝鳳琴在陳錚被拐五年後落網歸案,庭審的時候,陳文明在外地出任務,所以不認識他。

他的麵色冷肅下來:“當年你拐賣的孩子裏,有我兒子陳錚!”

他不由分說一把拽開門,跨步進門。

郝鳳琴懵了,那個叫陳錚的孩子,他爹可是警察!

她趕忙換一副嘴臉,賠著笑跟在陳文明身後,結結巴巴道:“快、那快屋裏坐。”

陳文明沒跟她客氣,進屋直接坐在炕沿上:“郝鳳琴,你把當年拐賣我兒子的事,老老實實都說一遍,你知道的都得說,開始吧。”

郝鳳琴躊躇著推了推炕邊堆積如山的雜物,也搭著炕沿坐下:“孩子拐到手之後,我聽說被賣河北那邊去了,後來又聽說那戶人家轉手把孩子賣山東去了,最後一次聽說這孩子的事,大概是在我被抓到前半年吧,孩子被賣到南方,還被砍了一條腿,好像是逼著孩子要飯那幫人幹的,要飯沒多久這孩子就跑了,那幫人也沒找著,時間一長也就沒人提他了。”

她低著頭,不敢與陳文明對視。

陳文明卻在盯著她,大熱天裏後背起了一層冷汗。

他的眼眶通紅,不是因為得到了渴望的佐證,而是因為恨怒和心疼。

前些年,他曾聽說過南方有砍斷被拐兒童手腳逼孩子乞討的犯罪形式。

萬萬沒想到,他的兒子就遭受了這樣的厄運。

“就這些?”陳文明強忍著心中翻攪的悲怒,冷聲質問。

郝鳳琴聽出他有要動怒的意思,趕忙點了點頭,辯解道:“我、我就管拐孩子,把你家兒子拐走之後,我把他送鬼叔那去了,旁的事我啥都不知道。再說了,我蹲十五年大獄也算還了這筆孽債,你要發火,也、也找不上我吧……”

鬼叔是二十年前拐賣兒童案主犯,至今沒有歸案。

陳文明一輩子沒打過女人,這一刻,堪堪克製住抽她一耳光的衝動:“別說那些沒用的,你趕緊再想想,還聽說過啥?比如我兒子剛被你拐走的時候,有沒有挨打啥的。”

“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郝鳳琴抬起頭,“孩子送到鬼叔那以後,有一天我倆見麵,他跟我抱怨孩子哭鬧得厲害,他讓姘頭給孩子灌藥,死活灌不進去,最後他姘頭拿縫衣針紮了孩子一頓才灌下去,他還說那小孩兒脾氣真強。”

“他的姘頭姓啥叫啥?你知不知道?”陳文明已經不想繼續問下去,心髒快受不了了。

郝鳳琴回憶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那老娘們兒叫啥,隻知道她好像姓錢。”

陳文明沒再問什麽,想拔腿就走,心髒又難受得動不了。

在之間空氣汙濁的屋子裏,麵對當年拐走兒子的女人,他感到一陣陣窒息。

他稍稍緩了緩,捂著心口,沉默地離開了郝鳳琴的家。

滿心不知是淒苦還是喜悅的情緒,堵得胸口又脹又疼。

他幾乎是步履蹣跚地朝村外走,一邊走一邊輕聲念叨:“沈複生的腿也有殘疾,現在我基本能斷定了,他就是我的兒子小錚啊……”

陳文明幾乎是在靈魂出竅的狀態中回到了綏城家裏。

他拖著兩條綁著沙袋一般的腿,走到小院中的樹下說什麽也走不動了。

他扶著舊搖椅坐下,心裏的痛苦翻江倒海,怎麽勸自己都抑製不住。

郝鳳琴輕描淡寫的幾句描述,是兒子陳錚不幸又黑暗的人生開始。

陳文明仰望著晴朗無雲的天空,腦海中浮現沈複生的容貌,不知不覺間已是老淚縱橫。

他想象不出,年幼的兒子是怎麽熬過那些摧殘虐打,又是怎麽逃出魔窟的。

溫熱的眼淚靜靜地流著,不知過了多久,在他的一道道皺紋裏幹涸。

這時,趙懷禮從外院進來,手裏拎著一隻白條雞:“老陳大哥回來啦?晌飯沒吃呢吧?我去把這小笨雞兒燉上,咱倆喝兩盅。”

陳文明實在笑不出來,隻疲憊地對他抬了抬手。

“那行,等你的事兒整得差不多了,咱倆再喝。”趙懷禮點了點頭,拎著雞進了屋。

陳文明心中濃重的悲傷,像被這句簡短的招呼按下休止符。

他感覺平靜一些了,至少那無法緩解的揪心之痛沒那麽要命了。

然而腦海中依舊有個名字在盤旋,是“沈複生”,而不是“陳錚”。

陳文明此刻已基本認定,沈複生就是他的兒子陳錚。

但是同時,也極有可能是隱藏在“紅絲巾係列殺人案”背後的真正行凶者。

他仔細回想前些日子宋磊提出的那幾個疑點,越想越向無底深淵裏下沉。

當時宋磊提出“紅絲巾案”的兩位死者,都與二十年的拐賣兒童案有直接或間接關係。

此時此刻,陳文明深知小徒弟提出的疑點得到了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