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大地的凜冬,在清明節前後才算徹底過去。

春回大地,綏城到處洋溢著勃勃生機,嫩綠的枝芽在春風中綴滿樹梢,開啟又一輪嶄新的生命旅程。

韓濤趁著難得的休息日,去看望退休在家的陳文明。

每年這個時節,不管多忙他都會擠出一天時間,過來幫老陳給小菜園翻翻地鬆鬆土。

他趕到時,陳文明已經在小菜園裏忙活上了。

“怎麽不等我?”他從牆邊拎起一把鋤頭,走到陳文明跟前,“今年還掄得動鋤頭麽?心髒能行?”

陳文明悶頭鏟地,沒抬頭隻“哼”了一聲道:“瞧不起誰呢,你不來我也照樣能侍弄好菜園子。”

韓濤無聲地笑了笑,看著老頭倔強的樣子,忽然生出恍如隔世的感慨。

一轉眼,老陳真的已經老了。

此時有陽光落滿肩頭,暖融融的,體感無比舒適,卻讓他的心情有些難以言說的複雜。

這老頭心髒病很重,韓濤不知道還能有幾個春天來陪他一起翻地。

“又一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韓濤有感而發,隨口念叨一句。

陳文明扭頭瞅瞅他,沒搭茬。

韓濤也不在意,揮動鋤頭開始翻地。

泥土在他的鋤頭下翻動,散發出清新的氣息。

師徒倆一時沉默,隻有鋤頭翻動土地時發出的輕微聲響。

過了一會兒,韓濤打破了沉默,說起了最近的案子:“老陳,之前你跟我說的那個周知,他不是‘紅絲巾連環案’的嫌疑人。我帶人仔細調查過了,確實沒找到證據能證明他是凶手。”

陳文明停下手裏的活兒,拄著鋤頭微微皺眉看他:“目前隻是沒有找到證據,但不能完全排除周知的嫌疑。這個案子太複雜了,牽扯到二十年前的拐賣兒童案,所以任何一點可能性都不能放過。”

韓濤也停了鋤頭,直起身子,有些無奈地說:“我知道你在偵察方麵很謹慎,可是我和隊裏的調查也不含糊啊,咱總不能對查完的案子還疑神疑鬼吧?”

陳文明一扭頭,不答他的話。

韓濤往老頭跟前挪了兩步,接著說道:“周知他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而且根據走訪調查的結果也足以說明,他的性格和生活軌跡根本不是敢行凶殺人的類型。咱就是說,周知是西河村出了名的老實巴交膽小怕事,常年跟著爹媽兢兢業業務農,而且和周圍親戚鄰裏關係都處得不錯,他要是‘紅絲巾係列殺人案’的凶手,那得隱藏得多深?他才二十三,哪來那麽深的城府,你說是不是?”

“是不是都讓你說了,我哪知道。”陳文明上來倔勁兒了,脖子一梗,“反正我還是這個態度,你年輕,有些事沒經曆過,就別急著把話說死。在沒有徹底結案之前,對任何有嫌疑的人都不能掉以輕心,哪怕表麵證據能暫時證明他好像與案子無關。這是我幹了三十年刑警積累的經驗,你愛信不信。”

“你看你這老頭兒,又犯上倔了。”韓濤也有些急了,不由得說話聲音跟著高了幾分,“咱是警察,跟福爾摩斯是兩碼事,人家小說裏的大偵探主要靠推理,咱警察得拿出實打實的證據才能判定嫌疑人是不是凶手。現在所有證據都說明周知一無作案動機二無作案時間,我怎麽繼續調查他?”

“那你給我說說,周知出現在‘紅絲巾案’第一起案發現場,到底為啥?”陳文明撴了兩下手裏的鋤頭,針尖對麥芒地問道,“你就相信那真是巧合?”

“哎呦,老陳頭兒!”韓濤讓這老頭的詭辯之才問得滿心無奈,“我記得查完這事兒就打電話跟你說了吧,周知在案發當晚和女朋友喬慧在綏河公園見麵,隻待了很短的時間,我連當時他住的四季旅店什麽的都查過了,他離開和返回四季旅店的時間都與筆錄吻合,確實不具備作案時間。這事兒的的確確它就是個百年一遇的巧合呀。”

“你愛巧合不巧合,反正我從來不相信巧合,哼!”陳文明一轉身,甩給他一個後腦勺,拒絕再爭辯下去,“退一萬步說,周知雖然現在看起來沒有嫌疑了,但是誰也不能保證以後不會發現新證據。”

師徒倆的觀點顯然是相悖且難以調和的,兩人就此陷入了沉默。

誰都不去看誰,各自掄著鋤頭繼續翻地。

對於此時的狀況,韓濤心裏多少有些矛盾。

他深知陳文明會對周知死揪著不肯放,無非是因為現在“紅絲巾係列殺人案”已經和二十年前的拐賣兒童案合並。

老頭兒的心思其實還是在拐賣兒童案上,韓濤理解他,找兒子找了二十年,隻要跟拐賣案沾上邊的嫌疑人,對他來說都是一線希望。

沉默良久,韓濤還是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老陳,我也是當爹的人了,能明白你想找到失蹤二十年的兒子,那種心情有多迫切,所以你現在看誰都像拐走陳錚的嫌疑人。但是我得提醒你一句,你這已經屬於‘久病亂投醫’的範疇了,實在要不得。”

陳文明停下翻地的動作,聽他把話說完,卻也隻是深深地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他知道韓濤說得有道理,可他就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

二十年苦尋無果,已經讓他變得既敏感又固執。

這些陳文明自己都知道,卻已經是痼疾難醫,很難再改變。

韓濤見他又不吭聲,索性也不嘮叨了,繼續翻地。

他知道自己的話可能說得有些重了,或許觸動了陳文明心中隱痛。

但是,他真的不願意看老頭繼續執迷下去,用虛幻的希望慰藉自己孤苦的心,最後麵對殘酷的現實時,除了更深的痛苦,一無所獲。

在韓濤無奈地思量中,不大的小菜園很快就翻完了。

他和陳文明一起坐在菜園邊的小板凳上,邊休息邊曬曬太陽,僵持的氣氛漸漸緩和下來。

陳文明一直看著翻好的土地,眼中露出一絲極淡的生機。

他執拗地相信,這片小菜園會在春天孕育出希望,就像他不肯放棄尋找兒子下落的希望。

師徒倆各自曬著太陽發呆、沉思,不知不覺間就到了中午。

陳文明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走,進屋吧,今天你翻地有和氣我都有功,給你包頓餃子犒勞一下。”

“見一回麵你準得跟我拌幾句嘴,真是服了。”韓濤笑著埋怨一句,跟著他往屋走。

回到屋裏,陳文明開始忙活包餃子。

和麵、剁餡,動作嫻熟行雲流水。

韓濤站在一旁剝蒜,心裏卻依然想著剛才在菜園發生的爭執。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給老頭賠個不是:“老陳,今天我話說重了,你別往心裏去。”

“過來,幫我擀餃子皮。”陳文明端著一盆肉餡**,話音卻輕緩溫情,“濤子,我不是不聽勸,二十年過去了,我總要給自己和老伴,還有生死未卜的兒子一個交代,不然我死不瞑目。”

這突如其來的溫情剖白,聽得韓濤微微一愣,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他不善於把這種感動宣之於口,點了點頭,開始默默地擀餃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