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輕柔得恰似一縷琥珀色的薄紗,隨風拂過初醒的街巷,暖了行人的臉。唐少棠的臉上卻掛著霜,步履不停地走過兩條街。周遭商賈小販們吆喝出的人間煙火氣,似乎根本無法牽絆他的腳步,亦或打動他的心。

他甚少離開霓裳樓,江南一帶更是從未踏足。雖然沒來過,卻如識途老馬一般,穿街走巷好毫無障礙,沒有一點兒外鄉人的彷徨陌生。

唐少棠見過霓裳樓在各地的布局圖,見過就記得清清楚楚。連同從未踏足過的城鎮地形道路建築都一一刻印在腦海。

碧青聽說過唐少棠的本事,並不意外,隻一路悄聲跟隨。走著走著,看久了眼前單薄孤寂的背影,她也會沒來由地想:唐少棠既然能記著這麽多東西,還都記得這麽清楚,那記下了的人,是不是也忘不了了呢?往事曆曆如昨日,對方待自己所有的好連同所有的壞,都一並銘記於心。

如同這些他曾在地圖上見過的景與物一般,一世不忘。

她突然聯想起秋嬋。

秋嬋的記性也極好,尤其是身上不著落花意之香的時候,總有一種寧靜而淡然出塵的氣質,真正的縹緲若仙。但她的好記性與唐少棠的似乎又有所不同。她能以驚世絕豔的眼光看破虛妄,洞悉他人的真心。當她細數往昔時,能將所有動人的情景娓娓道來,說著最窩心的話,撫平你的不安與迷惘,她能讓你產生一種錯覺,讓你相信你的生命將因為她的目光變得獨一無二。

也正因如此,你不惜一切想得到她的青睞,窮盡一生隻求分得她一絲一毫的注意。

唐少棠是嬋姨帶大的孩子,想必最清楚這一點。

這樣的他,怎麽會看上無壽閣那位——

“真是好巧啊!”一人揮舞著手臂,急衝衝地撥開人群湊了過來,臉上還掛著汗珠。

張世歌拍了拍由於疾跑起伏不定的胸脯,終於理順裏呼吸,笑著說:“少俠!蘭萍縣一別,多日不見,未曾想竟然在這裏碰上了,太湊巧了,這是緣分,緣分啊!”

唐少棠:“……”

碧青:“……”

這人看著不像是湊巧冒出來的,倒像是急急追來的。

“少俠,相逢即是緣分,不如去我那兒坐一坐?”

閣主,這就是你說的要事?

張世歌此刻厚著臉皮,胡編亂造各種理由盛情邀約,誓要將唐少棠帶回北望派款待。

他臉上笑得歡喜,心裏則是有苦說不出。

閣主之命,不得不遵啊。

……

說回半個時辰前。

張世歌大清早仍窩在冬日裏溫暖的被窩中睡得正香,夢中與周公一同嬉笑追逐著蹁躚蝴蝶,無憂無慮,十分安穩。忽得就感覺屁股一涼,肩背也硌得慌,他一個哆嗦,心想自己一定是被人拎下了床。

他在北望派裏沒大沒小胡鬧慣了,其他師兄妹們自然也會回敬他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他以為這次又是哪個脾氣衝一點兒的師兄師弟跟自己鬧著玩兒,索性眼睛也不睜開,順勢躺在地上賴著不起,並配以胡攪蠻纏的高喊:“除非小師妹親自喊我起床否則我絕不起來!”

嚎了一嗓子後,“捉弄人的師兄弟”半晌沒吱聲。張世歌隱隱覺出不妙,便鬼鬼祟祟地眯一隻眼想偷看,還沒待他完全掀起一邊的眼皮,頭頂就落下一聲冷哼。

“哼,好大的麵子啊。”

張世歌:“?”

這聲音,怎麽這麽的耳熟?

阮欞久:“給我起來。”

張世歌終於眯著眼看清了來人。

此時此刻,黑著臉的阮閣主正居高臨下瞪著他,顯然又是心情不佳的樣子。

“!”

張世歌瞬覺一股寒意直撲腦門,他渾身一個激靈,鯉魚打挺似的麻溜地起了,瞬間一氣嗬成地完成了屈膝抱拳行大禮的一係列動作。

他字字鏗鏘道:“閣主有何吩咐!屬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阮欞久:“……”

阮欞久對張世歌這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頗為感佩,猜測他沒少練習,一時無語。

張世歌小心翼翼問:“閣主?”

阮欞久生了捉弄的心思,故意加重語氣沉聲道:“哦?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張世歌堅強地點了點頭,篤定道:“願為閣主肝腦塗地!”

阮欞久:“很好。”

張世歌:“……”

我好怕。

阮欞久清了清嗓子:“有要事交給你辦。”

張世歌:“要事?”

阮欞久:“嗯,肝腦塗地,粉身碎骨的要事。”

張世歌:“……”

我這烏鴉嘴!

……

再說阮欞久那頭,在他言簡意賅地交代完“要事”後,他便動身要走。為避人耳目他選擇了跳窗,誰曾想,他剛推開窗門,就碰上了熟人。

楊沐廷:“???”

楊大夫身為一個注重養生之道的大夫,隻要條件允許,就會身體力行地奉行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規律作息。不光如此,即便是在百忙之中,他都會見縫插針逮到功夫就練習華佗流傳下來的五禽戲,打打拳,踢踢腿,遠離腰酸背痛老來惆悵。

今日也不例外,他開窗透氣,打算在客棧二樓悄悄做個早操,就瞧見隔壁房窗口探出個人,還是個熟麵孔。

“早?”

這個時間,來吃早點的?

阮欞久的目光飛快地在楊沐廷臉上遊離片刻,再三確認此人不能隨意滅口,方才不情願地甩了個臉色,無視他飛掠而出。

一道高亢的呼喊同時追了出來。

楊大夫手撐著窗台向外探出大半個身子,喊得情真意切,話裏滿滿都是來自醫者的關愛。

“哎哎哎,你別走啊!你有病你別走啊!給我回來治病啊!”

最後,也不知是不是他喊的不夠大聲,以至於病人沒能聽見他的良苦用心,否則對方怎會毫不理情地急速離去?

總之,病人走後,楊大夫被挫敗感壓倒,趴在窗台邊獨自苦悶良久。他一邊後悔自己沒順便問問碧青的境況,一邊心憂不聽話的病人。

好好的一個大晴天,楊沐廷卻在臉上堆出了滿麵愁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