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外危機四伏,十文耳尖抖了抖,抓著燒鵝的手不情願地陷入停頓。

除了不在身邊的阮欞久,誰也不敢管天管地管他吃飯不懂規矩,他本來丟了筷子直接上手吃得正歡,誰知竟被這外頭的動靜突然打斷,心裏很是不爽。

他像隻小狗似地吐出舌頭舔了舔油膩膩的雙手,直直地指向唐少棠。

“你去。”

唐少棠正慢騰騰地用筷子往嘴裏夾菜葉子,吃得沒滋沒味,如同嚼蠟一般,突然眼前就晃過來一隻沾滿豬油的手,他默然片刻,心說無壽閣的無禮任性真是一脈相承,一個人曾經向他砸碗砸雞腿,一個現在正舉著剛掰了燒鵝的油手對他指指點點。

有點好笑,也有點諷刺。

他竟能從十文隨意的舉動中看出阿九與阮閣主的共同點,這難道還不夠諷刺麽?

阿九從來都不存在,也不該存在,他隻是阮閣主用來引人入局的餌,不該與真正的阮閣主有任何相似之處。

自阮欞久表明身份以來,唐少棠就試圖在心中將阿九與阮欞久這兩個身份徹底割裂開來。也隻有這樣,他才能平靜地接受命運無情的捉弄,去接受自己想護著人,一夜之間搖身一變,就成了眼前那個非殺不可的無壽閣閣主。

“你去打死他們。”

十文見唐少棠又不理人,於是提高聲量催促了一句。這一回,他生怕唐少棠不明白,還好心好意地補充了“去打死他們”這個具體的要求。

雖然他仍沒說清楚口中的“他們”所指何人,唐少棠心中卻早已了然。外頭有一群人不懷好意的人虎視眈眈了許久,已經漸漸向車隊聚攏,成包圍之勢,隨時可能向他們亮出鋒利的兵刃。

但這又與他唐少棠有何關係?

無壽閣的敵人,難道還需要他來打發?

熟料,十文正有此意,並理直氣壯地說:“你替我去。我選的你。”

他顯然並不理解這其中的邏輯有多麽荒唐蠻橫。

自己選的人,就該聽自己的話。這才是他的道理。

唐少棠不與傻子論長短,順勢問道:“劍呢?”

十文撩開馬車的帷幔,隨手從車隊的人手上搶了一把劍,徑直丟向唐少棠。

唐少棠抬手穩穩地接過劍,詫異於十文毫無防備之心的天真,卻並未多話,而是依言跳下馬車張望。

這一望,目光就撞上了一個他不想見,卻不得不見人。

唐少棠:“……”

阮欞久:“???”

十文和唐少棠既然都察覺出了外頭的異動,阮欞久這樣的高手自然也會不例外。但他先前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在馬車中坐著等了一會,想看看車隊的人有幾斤幾兩的本事,又打算如何動作。

結果一隊人馬按兵不動,等得他不耐煩了。

他估摸著十文八成仍沉迷吃飯不能自拔,隻要他這個閣主不開口,斷然不會自覺自願去打探情況收拾麻煩,正巧他在馬車上久坐了半日也乏了,想說自己就親自出去看看吧。

誰能想到,他半隻腳才剛跨出馬車,就看見唐少棠已經跳下馬車,環顧四周時就這麽毫無征兆地望了過來。

阮欞久:“……”

他避無可避,整個人僵在當場,跨出去的腳落下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就這麽不上不下不進不退地卡在原地,心中思緒亂飄。

唐少棠怎麽下來了?

他下來做什麽?

他怎麽還拿著劍?

要殺誰?

我嗎?

阮欞久對自己的討打程度頗有自覺,幾乎是立刻就斷定唐少棠要舉劍殺來,就見唐少棠竟真的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眼神不躲不閃,不卑不亢。

“……”

阮欞久心中一驚,趕忙望向劍身,未見血,方才舒了一口氣,確定十文無恙。

他甩開衣擺,驀地一躍而下,隨後便站在馬車前靜靜地候著,擺出一副睥睨眾生張狂傲慢的閣主派頭。

但他沒有如先前那般先發製人向唐少棠說出冷嘲熱諷的狠話。隻因事出突然,他還沒來得及想好。

“阮閣主選唐某人留下,是有何指教?”

唐少棠毫不客氣地戳破阮欞久與十文一唱一和的“選人”把戲,開門見山地問話。

阮欞久:“……”

在阮欞久的印象中,唐少棠似乎從未用這樣的態度與語氣說過話。便是初識之時,他語氣雖是冷冰冰的,卻並不帶刺,說話也不會如此刻意。

唐少棠像是在拙劣地模仿著誰,模仿著某種他耳濡目染的應對方式。並試圖通過這種方式來包裹隱藏自己此時此刻心底最真實的情緒。

他不想被人看穿,不想暴露傷口,也不想再崩潰於人前。

阮欞久突然說不出話來,隻無言地看著唐少棠的眼睛,心裏五味雜陳。

兩人對視片刻,唐少棠率先撇過臉,低聲問:“你也缺一把殺人的劍嗎?”

自離了的霓裳樓,出了雪域迷陣,唐少棠認為自己失了最後的利用價值,生命即將向到盡頭。

誰知阮閣主沒有殺他,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處置。他甚至沒有如一個詭計得逞的勝利者一般對他冷嘲熱諷一番,也沒有如偽君子般惺惺作態故作憐憫,反而是對他避之不及,畏如蛇蠍。

嬋姨曾說他愚鈍,他也認為自己是真的愚鈍,所以才會看不懂這位阮閣主的真實用意。

可就在他努力說服自己對方不合常理的態度或許隻是一種不屑一顧罷了,對方卻在山洞裏出乎意料地推開了他。推他遠離了毒霧與危險,自己卻深陷困境。

阮欞久舉動,讓人揣摩不透。

唐少棠覺得自己像是被逼退到了懸崖之上,已無退路,隻能迷惘地望向身後的萬丈深淵。

而那個把他逼上絕路之人,此刻又朝自己伸出了手。

那隻手本該將他一把推落,但不知為何卻沒有這麽做,而是維持著伸手的動作,無端端給他一種想要拉回他的錯覺。

隻能是錯覺。

不是錯覺還能是什麽呢?

輕雲蔽月,阮欞久微微後靠,背倚向馬車,將身子徹底隱沒入陰影中,輕描淡寫地順著唐少棠的話說:“缺啊。能以一敵三,力戰我三位長老而不露怯的高手,若能為我所用,豈不美哉?”

似乎是嫌這番話不夠有說服了,阮欞久偏頭想了想,又說。

“招賢納士的這點耐心我還是有的。”

一句招賢納士,蓋章定論。將他所有有意無意的照拂與嗬護,概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無情,卻合乎道理。

唐少棠接受了這個說法。

霓裳樓的樓主需要一把殺人的劍,無壽閣的閣主也需要一把殺人的劍。

一切不合理的溫柔與偏愛,瞬間都變得合情合理。

一切朦朧不明的情意與真心,轉瞬煙消雲散。

-----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不虐!(喊得超大聲)

溜了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