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下來後,阮欞久非常確信唐少棠在回望時瞧見他了。

可不是,他這麽一個大活人,走在同一條隊伍裏,但凡長了眼睛,想看不見都難。

奇怪的是唐少棠分明看見了他,臉上卻沒有浮現任何顯著的表情,既沒有先前那般殺氣騰騰,也沒有露出半分怨恨悲痛之色,他的視線似乎隻是極輕地掠過了自己,與無意間掃過任何一片落雪一般並無區別。

沒有停留,沒有情緒。

“……”

這一刻,阮欞久說不上是什麽感覺。

若是非要他舉例來形容此刻的感受的話……他有點想吐血。

從飲酒刺激體內蠱毒發作算起,延至與嬋姨唐少棠兩位高手接連交手,時間尚未過去太久。任他阮欞久骨骼清奇內功深厚,該受的反噬與該遭的罪一樣沒少地積攢了下來,他若不盡快伺機調理,後果終將在他身上逐一顯現。

阮欞久偏頭輕咳一聲,咽下口中的腥甜。他估算了一下時間,滿打滿算還能撐個四五天。再之後若還不能閉關調理……他可丟不起這個人。

“閣主,老朽有事相商。”隊首的蓑衣翁和氣地朝阮欞久招招手,緊跟在他身後的屬下立刻自覺朝兩邊退去,排在後麵的人也挨次一一效仿。隊伍像是被人從中間劈開的潮水一般,退向兩側,給阮欞久讓出一條道來。

前一刻還藏在隊尾遮遮掩掩的阮欞久,後一刻就失去了人群的屏障,無處躲藏。

他孤身立於風雪,愣了愣神,隨即便自嘲一笑邁開步子。

某人的家他毀了,人也打了,財物更是一並劫了。

事到如今,他還怕什麽?

怕對方尋仇?

怕對方怨恨?

尋仇是早晚的事,至於恨……

早就恨上了罷。

越過人群的時候,阮欞久想。

他終究是做不成阿九的。

他是無壽閣的閣主,而無壽閣的閣主,也必須是他。

……

唐少棠被蓑衣翁的人繳了劍,也自覺站回了俘虜的位置,他始終微微低著頭靜立在旁,聽著踩雪的腳步聲,咯吱咯吱,步履越發清晰。

終於,一抹黑色的影子,從眼前的雪地路過,帶起涼涼的風。

唐少棠在涼風中屏息了一瞬,緩緩吐出一口氣。

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反複回響在耳邊。

那聲音來自麵具後的霓裳樓樓主。

那聲音如一團黑霧,在他心中逐漸積聚沉澱。

——殺了無壽閣閣主。

他在淩冽的寒風中抬起頭,望向阮欞久一晃而過的背影。

望向他遲遲沒能完成的任務。

他想:這是他最後的任務。

……

蓑衣翁找阮欞久來,是為了商議一件事——同行。

按照原先談攏的安排,蓑衣翁與無壽閣的合作隻到出雪域迷陣為止。

這之後各取所需各奔東西,來日相見,可另覓合作機會。

但他現在改主意了。

他池峰嵐從一個光明磊落的劍客,跌入人生的深淵穀底,在泥沼裏混跡多年,親曆過數不清的劫難與屈辱,一雙清亮的眸子早已渾濁不堪,再也看不見世間美好,卻能一眼窺探出別人的破綻與可乘之機。

此時此刻,他驚喜的從無壽閣年輕的閣主身上找到了破綻。

這個破綻就站在俘虜之中,是個活生生的人,名為唐少棠。

蓑衣翁:“閣主既與我等同路,不妨繼續同行?”

阮欞久事先說過要去城裏安置財物,蓑衣翁則向來行蹤不定,同不同路他說了算。

阮欞久:“同行?”

他正打算找個機會向蓑衣翁旁敲側擊下唐少棠的身份,蓑衣翁的提議可說是正和他意。

但他這麽做的目的是為了池峰嵐與唐少棠這對父子的家事,對方的目的又是什麽?

阮欞久留了個心眼,故作推辭道:“你我各有事忙,不必了吧。”

蓑衣翁搖了搖頭,笑問:“閣主可是忘了與老朽的約定?”

阮欞久:“?”

霓裳樓的樓主已經交由他處置了,怎麽又提約定?

蓑衣翁喃喃道:“人歸我,物歸你。這人……”他抬手掃過身後霓裳樓的弟子,視線狀似無意地在唐少棠身上停留片刻,方才緩緩開口,“若是現在都歸了我,誰替閣主你搬運財物呢?”

阮欞久:“……”

蓑衣翁這話雖難免有些玩弄文字之嫌,卻並非全無道理。

當初他們立下口頭契約,隻明確了財物與霓裳樓之主的處置權。

至於門中弟子究竟歸誰處置,兩人其實都不在意。

阮欞久起初壓根兒沒想過要帶一堆俘虜回無壽閣吃閑飯,也沒有當場斬盡殺絕的打算。他想的隻是折了霓裳樓的首領,將之打成一盤散沙,徹底瓦解了這個討人厭對頭。然後將人全權交予蓑衣翁處置,自己則當個甩手掌櫃,也樂得輕鬆。

但現在……

這人……他能就這麽交出去?

阮欞久:“還是你考慮的周到,結伴同行確實更為便利。”

他決定先答應同行,沿途再想辦法討人。

如此浩浩****的一行人,一邊是姿容秀麗卻垂頭喪氣美人,一邊是身披蓑衣鬥笠的“老翁”,走大道未免太過招搖。二人一合計便隻能擇了人煙稀少的偏僻山路。

阮欞久既已經走到了隊伍前頭,斷沒有退回去再當縮頭烏龜的理兒,順勢就肩負起了帶路重任,在前頭領著一群人繞著嶙峋的山路緩行。

說緩行,那確實是進展緩慢。隊伍走了快兩個時辰,仍在同一座大山裏逛遊。

說緩行,卻並非眾人行進的步伐緩慢。而是他們那位胸有成竹自信滿滿領路人識途“有方”,常繞得跟隨者頭暈眼花,隻覺前路茫茫,不知身在何處。

三個時辰後,眼看已過了晌午,山的另一頭黑雲壓境,是暴雨將至的前兆。

一直默不作聲的蓑衣翁認為自己已經給足了年輕人體麵,是時候說句實話了。

“咳,阮閣主遲遲不走出這座大山,是舍不得山裏的風光?”

阮欞久:“古詩裏不是說你們老人家都喜歡登高麽?”

老人家多爬爬山不好嗎?

蓑衣翁:“老朽若沒記錯,距離九月初九重陽節,可還有些時日。”

你小子迷路就迷路,甭跟我胡扯。

阮欞久:“這樣啊。每逢佳節倍思親,蓑衣翁你可會常常思念家人?”

平時不怎麽會說人話的阮閣主自認為他終於找到了聊天的契機,開始了他生硬無比的旁敲側擊。

蓑衣翁麵色淡淡,警惕道:“思念家人?阮閣主這是何意?”

阮欞久:“……”

蓑衣翁以為妻子海棠與他們未出生的孩子已雙雙慘死於霓裳樓樓主之手,早就沒有家人在世,阮欞久意識到自己這麽問似乎不妥,頗有挑釁討打之嫌,故而從善如流地改口。

“嗯……美人如雲的,是否有合你眼緣,覺得麵善的?”

你的親生兒子,長得不是像你就是像你老婆,你要不多看幾眼?

說不定看著看著就覺得相當親切呢?

蓑衣翁:“……”

興許是阮欞久平時不說人話慣了,又或者是阮閣主太過囂張跋扈未曾有過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的經驗,他旁敲側擊時繞的彎子太大,任憑蓑衣翁識人無數有挖掘他人話中話的本事,也沒能一遍領會他的意思。

“閣主這是想給老朽說親?”

阮欞久明知他蓑衣翁無親無眷,現在又是提家人,又是提美人的,還問他眼緣。

這不是給人說對象勸人成家?

阮欞久:“……”

阮欞久無言以為,蓑衣翁大受震撼。

他自認見多識廣,吃過的鹽比阮欞久吃過的米都多,走過的橋也比阮欞久走過的路都長。

但這些年他都隻聽過見過長輩給小輩說親的,哪裏見過後生晚輩給陌生長輩說親的?

看來傳聞無壽閣曆代閣主都有些大病的說法不假。這位阮閣主雖然不至於喜怒無常嗜血好殺,卻也有別的大病。

蓑衣翁無意深究阮欞久究竟是犯了什麽毛病,他隻想把話題拉回正軌:“老朽知道一條下山的捷徑,略有險阻,閣主若是不介意,就由老朽帶路吧。”

方才套話探聽慘遭失敗的阮閣主受了挫,心情煩悶,便隨口應承下來。心說不過是換個人帶路而已,能有什麽問題?

未曾想,這條“略”有險阻的路,終於讓他吃了回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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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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