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閣主養草養蠱養活人都很有經驗,區區一個沒活頭的唐少棠不足為患。

阿九:“我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殺了,還是我吃虧。”

唐少棠不言語。

阿九:“喂,你叫什麽?”

唐少棠:“……”

阿九:“又當啞巴?你不說,我以後就叫你小瘸子了?”

阮欞久當慣了閣主,年紀不大口氣卻不小,見誰都覺得比自己矮一截,小一輩,喜歡帶個小子。

唐少棠瞥了一眼自己的傷腿,問:“你年紀比我大麽?”

他的一句無心之言,可把阮閣主難住了。

普天之下,除了那位已經入土三年的無壽閣老閣主,沒人知道阮欞久準確的年紀,連他自己也不知。

阿九不講道理地反問:“我看起來難道比你小?”

唐少棠抬頭,上下打量著阿九,坦誠道:“嗯,你比我矮。”

阿九:“……”

等我打斷你兩條腿,看誰比誰矮!

兩人都是不會聊天的,眼看就要把天聊死,阮閣主決定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此翻篇。

他不耐煩地衝著唐少棠擺手:“走了走了,吃飯吃飯,吃飽了再跟你辯!”

阿九知道唐少棠身無分文,招呼人吃飯,基本就是請客做東的意思了。

他大大咧咧走出幾步,見身後的人仍然一動不動,遂扭頭怒懟:“你愣著幹什麽,自己沒腿啊,不會走要我背啊?”

唐少棠:“……”

嘴裏不饒人的阿九身上似乎有一種奇怪的氣勢,讓將無家可歸的唐少棠不由自主地選擇了跟隨。

這一回,不是一人跑,一人追,而是一人領路,一人跟隨。

可不知怎的,兩人還是林中兜兜轉轉饒了一圈又一圈。

剛開始,唐少棠以為阿九要帶他回他醒來的那間屋字,結果卻見阿九往反方向越走越遠。後來,他又以為阿九可能想去別的地方吃飯,便沒有出言打擾。一個時辰後,待他發現他們已經曲折繞彎多次,終於回到了同一處地方的時候,唐少棠終於開口問道:

“你不認得路?”

阿九:“……”

他真不認得。

阮欞久是無壽閣閣主,平日伏案日理萬機,嘴上指點江山,腳下卻大門不邁二門不出,除了幾回非他親自出馬的大事要處理,他幾乎是足不出戶的閣裏蹲。

認路?

沒有的事。

他都不常走路,何來認路?

連活埋唐少棠的地兒,也是他特意吩咐屬下挑的近郊。至於阿九的家就更不用說了,就在當地唯一一條通往大道的土路旁邊,出門左拐便是。而從墳地到阿九的家的路線,則是一條不偏不倚的直路,斷不可能走錯。

阮閣主千算萬算,沒算到斷了一條腿的糖少棠醒了就能跑能飛,硬是把他帶進了地形錯綜複雜密林。

這下可好,他一時之間竟找不到出路了。

唐少棠從不落井下石,也不會挖苦人,他隻是平靜地說:“從這裏出發,大約離鎮上更近一些。你要去那裏吃飯嗎?”

霓裳樓為了隱匿蹤跡,樓外設下重重迷障,需經過的道路更是九曲十八彎,岔路無數,極難分辨。唐少棠早已習慣,如今不過是在林間繞了幾圈,途徑路線他記得清清楚楚。也能立刻判斷出,最近的路不是回阿九的屋,而是去鎮上的路。

阿九:“不是我,是我們。我們去鎮上吃飯,懂了嗎?”

說什麽“你要去那裏吃飯嗎?”,就好像他真的摳門,不給人飯吃似的。

唐少棠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神情明顯頓了頓。

阿九又不耐煩了:“怎麽?”

唐少棠搖搖頭,指著鎮上的方向:“走東南方向。”

他看不懂阿九。

明明舍不得銀子,卻要與他分享食物。

明明素不相識,卻把他加入了“我們”。

……

有了唐少棠領路,兩人不費吹灰之力走出了林子,上了主路。主路是一條大直路,任阮閣主再怎麽足不出戶認不得路,也不至於走錯。

他很快與唐少棠交換了位置,由他走在前頭帶路。仿佛不認路的從來就是唐少棠,而不是他。

兩人不曾歇腳,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步行來到了豐源鎮。

豐源鎮位於無壽山腳下,是個名不副實半荒涼的古鎮,當地人沒什麽特別的營生,無非是比旁的村鎮多賣些除蟲的草藥,防防傳聞中蠱蟲滿天飛的無壽閣。至於那些個草藥,多是存個心安,除了驅蚊除蟻略有見效,並沒有其他的用處。十多年來,也從未聽過無壽閣的大佬們曾屈尊降貴跑來這個窮鄉僻壤一展拳腳。

與諸多蕭條的村鎮一般,大部分年輕人早早離家闖**,留下老人照看祖傳的田地或張羅門可羅雀的草藥鋪子。豐源鎮因此攏共也剩下沒多少人口,年輕人更少,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就在街上晃**的閑散美青年就更罕見了。

故而阿九和唐少棠一踏足豐源鎮,就引來了鎮民小心翼翼的圍觀。

他們是從無壽山的方向而來,鎮民不敢輕易靠近,可架不住眼神控製不住自己,時不時就往他們身上飄。

起初阿九並不在意,閣主大人在閣裏受“萬人敬仰”慣了,被人多看幾眼並沒覺得不自在。漸漸地,群眾好奇的目光就變味了。

“熱情”的目光不再均分給二人,而是集中到了唐少棠一人身上。

更確切的說,是停留在他的腿上。

唐少棠有傷,即便他麵上強裝無事,該流的血還是得流。

阿九放低視線,回頭一瞥,唐少棠已經拂過衣擺,遮住了染血的腿。然而沒走出半炷香的功夫,阿九再回頭的時候,用來遮擋腿傷的衣擺也染著紅,紮眼得很。

阿九停下腳步,神情複雜地瞅著唐少棠。

唐少棠:“?”

阿九出言就是辛辣的諷刺:“我記得你不是啞巴吧?”

唐少棠:“不是。”

阿九:“那你怎麽不說話。”

唐少棠:“?”

他少棠不解,他實在沒什麽話好說,也沒什麽話想說。

阿九:“腿都這樣了,也不知道吭聲?”

唐少棠這才低頭瞥了一眼流血的腿,仿佛事不關己地搖了搖頭。

“不礙事,可以走。”

阿九心中“嗬嗬”,腹誹道:是啊,不但可以走,你還能步履如飛呢。

“你站這裏別動。”

阿九朝唐少棠做了個止步的手勢,示意他待在原地,徑自拉了個無辜地路人問東問西。完事後方才朝唐少棠招手,“往這邊走。”

一盞茶的時間後,兩人來到了鎮上唯一有少許人氣的草藥鋪。

唐少棠抬頭,望著頭頂高懸“包治百病”的牌匾,又低頭讀著麵前臨時搭設的朽木告示牌,心裏百味雜陳。

牌子上寫了零零碎碎一大堆的錯別字,意思大抵與包治百病相同。總之就是上下千年疑難雜症都能治,無論是人是牲口隻要進了這門通通藥到病除。

唐少棠:“……”

阿九人已經進了藥鋪,見唐少棠遲遲不跟來,扒著門從裏麵探出半個身子,不耐煩地頻頻招手:“快進來啊!”

唐少棠嫌棄,而且堂皇地把這份嫌棄掛在了臉上。

阿九:“……你是哪家的大少爺???”

阮閣主從來不慣著孩子,既然好言相勸沒用,他選擇直接上手。

他第一次上前拽唐少棠胳膊時,對方本能地避開後立即伸手摸劍,卻摸了個空,怔愣了一瞬方才意識到現在的狀況,堪堪收回了落空的手以及蓄勢待發殺招。

阿九注意到唐少棠的遲疑與變招,微眯了雙眼,狀似無知無覺地第二次伸手拽人。

這一回,唐少棠沒有躲開,而是麵露難色地任由他拉扯著進了藥鋪。

進了藥鋪,一股陳舊的草藥味撲麵而來。

阿九並沒有立刻放人,而是拽著唐少棠走到牆邊,按他在長椅上坐下,不容置疑地下令:“給我坐著等。”

許是唐少棠的說話的方式與語氣讓人想起了親近的長輩,唐少棠乖巧點頭,坐得端端正正。阿九盯了他片刻方才滿意,轉身去和櫃台前的夥計討價還價。

其實,在霓裳樓唐少棠唯一親近的長輩就是嬋姨,但嬋姨說話總是溫溫柔柔,連指責都是像和風細雨般的歎息。真正說話毫不客氣的,隻有從來蒙麵示人的霓裳樓主本人。

如此想來,唐少忽然意識到:阿九的口氣倒是與他的主上有幾分相似,卻又似乎有哪裏完全不同。

他低下頭,努力回憶霓裳樓主的語氣,卻見一團影子慢悠悠地罩了過來,帶著點新沾染的藥味。

不用抬頭,他也能辨認出是誰。

阿九:“又發什麽愣呢?”

唐少棠抬頭,正撞上阿九探尋的目光。

興許是草藥的花費超出了預期,阿九臉上還掛著點花了冤枉錢的哀怨。

唐少棠問:“你為什麽總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霓裳樓的人也不總是高興,但大家都平時都言笑晏晏其樂融融,誰也瞧不出誰的情緒。嬋姨教過她們,也教過他,把情緒擺在臉上是小孩子才可以做的事情,長大了就不可以了。非但在霓裳樓會受到嚴厲的處罰,去了外麵更是會吃大虧,丟心丟命。

高興的時候不能笑,難過的時候不能哭。

你隻能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合適的人麵前做出適當的表情,說妥帖的話,展露適當的情緒。

除此之外,多餘的情緒都是不被允許的。

唐少棠以前總學不會這些。在被嬋姨訓斥過無數次後,他才勉強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至少在大多數場合,對著大多數的人與事,都能維持住表麵上的無動於衷。

所以他不是不能理解阿九的不高興,而是不能理解阿九毫無顧忌的把不高興寫在臉上。

唐少棠好言相勸:“你這樣是要吃虧的。”

阿九內心狂怒:還教訓起人來了!

我不高興還不是因為要花銀子伺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