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二在客棧當了五年跑堂的夥計,形形色色的客人見過不少,練就出了一顆對各色奇形怪狀的客人做出各類奇葩舉動都能夠等閑視之的平常心。什麽兒子打老子啦,夫妻跑後廚砸碗摔鍋啦,孩子上躥下跳要翻天啦,假扮某某大俠吃霸王餐啦,裝死訛錢啦,脫衣賣劍抵酒錢啦,總之見怪不怪。

“各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有酒麽?”

至於半夜鬼敲門討酒喝的,他也不是沒見過。酒鬼嘛,誰跟你分白天黑夜,酒勁兒上了頭,甭管它是半夜還是三更,寒冬亦或酷暑,都能沒臉沒皮地上門來糾纏。

但今夜的客人似乎與眾不同。

來客有三人。

男俊女美,皮相是劉小二這輩子都沒見過的標致。人看著也都神智清明,負責買酒的姑娘說起話來有條有理,舉止優雅從容。她身後的兩位公子也一丁點兒不像是犯了酒癮的醉鬼。既然不是酒鬼,誰專挑天將破曉的陰間時間來買酒喝?

不過劉小二到底是見過世麵的人,他轉念一想,找了個理由說服自己。

這兒是提供食宿客棧,說不定這些客人不是專程來討酒的,他們就是來投宿,順便打算在睡前喝幾壺小酒助眠,然後呼呼睡到日上三竿呢?

如此想來,劉小二不覺古怪反覺合理,抬手背利索地擦去了黏住眼皮的眼屎,打起十二分精神招待客人。

“有有有,裏麵請,裏麵請。”

客人財大氣粗,開口討酒的姑娘直接甩了一錠金子在桌上,金燦燦的晃人眼。劉小二抓起金子趕緊放嘴裏左左右右咬上好幾個來回,生怕自己睡糊塗了著了騙子的道。待他確認嘴裏磕牙的玩意兒是真的黃金,便趕忙將金子揣進兜裏,人也笑得合不攏嘴。

他尋思著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殺千刀的吝嗇老板不在,又有這等貴客上門。一會兒等他賣了酒,隻消給剩下的酒桶裏摻上點水勻一勻,保準誰都看不出更喝不出區別。反正平日裏他老板自己也沒少往酒桶裏摻水,還說什麽喝酒傷身,他這是在積德行善。

劉小二想,他自己這也是在行善積德,替老板積大德。

“小二,端些小~酒來~”一位眉清目秀的公子衝劉小二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取酒。

端,小酒,別太多。

劉小二眼角掠過另一位公子腰間的佩劍,心中了然,連連點頭:“好嘞~”

他懂~

都是帶刀帶劍的江湖人了,還挑了這大半夜的犯酒癮,這要是隻一小杯一小杯的喝小酒怎麽像話?

客人強調小酒,其實說的是反話吧。

必須是壇對吧!

不舉起壇子狂飲就彰顯不出你們江湖人豪氣雲天的氣概是吧?

不一會兒的功夫,機靈的劉小二就哼哧哼哧提著五壇摻水的老酒上了桌。

阿九:“……”

眉清目秀的公子睜目瞪了劉小二一眼,劉小二不明白了。

啥意思?嫌少?可不能再多了,再多都不夠我兌水勻了。

劉小二放下酒壇,取下脖子下夾著的三個酒碗,笑盈盈地擺上了桌,依次放在三人麵前。

別看這三個碗普普通通,可都是他劉小二精挑細選過的。碗口沒有一丁點兒豁口,是客棧老板招待貴客的時候才準他們拿出來的好碗。

“客官們還有什麽吩咐?”

唯一沒有落座的碧青搖了搖頭,指著自己眼前的碗,說:“碗收走,我不喝,你先下去吧。”

劉小二依言收了碗退下,三步一回頭地偷瞄這三位古怪的客人。他現在又不覺得他們像江湖人了。否則怎麽兩個大老爺們兒坐那兒不動,讓個姑娘站著給他們倒酒?

他猜測那美貌的女子極有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婢女,那兩個俊俏的公子,就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少爺。

劉小二走回櫃台時忍不住在心裏嘖嘖稱奇:這姑娘力氣可真大啊,單手拎著酒壇子倒酒,竟然一滴都沒撒出來。要是給這美人打上一耳巴子,可不得腫成豬頭?

櫃台那頭的劉小二還在捂著臉偷看,酒桌上的比試已經正式開始。

碧青:“請。”

一人一碗酒,喝完了再添,誰先醉倒誰先輸。

從接到命令起,碧青就覺得樓主讓二人比酒分勝負的命令有些許奇怪。一則唐少棠酒量普通,談不上千杯不醉,比酒遠不如比武有優勢;二則他們當時人多勢眾,而比酒卻是一對一的勝負。

她一路找酒的途中,再三揣摩樓主的意思,最終隻得出一個結論——樓主有心要放過對方。

一直到她倒完三壇酒,她才品出不對勁。

不是她不對勁,而是喝酒的人不對勁。

自二人比酒起,阿九與唐少棠兩人的動作就是出乎意料的默契。碧青倒一碗,兩人同時幹一碗。她再填一碗,兩人又是同時舉碗一飲而盡。

她尚在擔心餘下的兩壇子酒不夠,卻發現唐少棠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桌對麵的人。順著唐少棠的視線她注意到阿九側手支著頭,長發遮了一側麵容,一雙漆黑透亮的眼睛正惡狠狠地盯著手中的碗,指尖的力道逐漸加重,酒水在碗中打著奇妙旋兒……

啪啦一聲,完好無損酒碗驟然崩裂,在阿九手中支離破碎。

而阿九額前滲出一層薄汗,臉也變得一陣紅一陣白,一會兒紅紅撲撲的灼人,一會兒蒼白的似鬼。

他沉聲忿忿道:“不比了。”

碧青詫異:“公子這是認輸了?”

還沒醉呢,這就認輸了?

阿九擰著眉投半晌不吭聲,一直被二人困惑的視線催促了良久,方才悶聲開口:“我不食言。”

聞言,碧青鬆了口氣。

她揣測阿九的言下之意是願意認輸,隻不過礙於臉麵不肯直說罷了。

她想,既然不會食言,那一切好說。想那被冠以鬼煞頭銜之人可都是僅次於無壽閣閣主的人物,倘若對方想賴賬恐怕他們也不好對付。

“如此甚好,請速速隨我們回樓吧。”

唐少棠贏得太輕易,碧青生怕拖久了阿九隨時都會反悔,便提出事不宜遲,應當立刻趕路。

阿九扯了扯嘴角,似是笑了一下,竟破天荒的沒有反對,而是看著桌子一角輕聲道:“那可得麻煩你們了。”

麻煩?

一眨眼的功夫,碧青就見識到了阿九所指的麻煩究竟為何。隻見他眼角淚痣緩緩張開血紅色的脈絡,又驟然收縮。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人,俯身吐出一口猩紅的鮮血,順著桌角倒頭栽了下去。

唐少棠:“!”

唐少棠眼疾手快地將人攬住,阿九先是下意識地推了一把,等抬眸時對上唐少棠倉皇的眼眸,沒來由地心裏一軟,忽而笑了,反手抓住了唐少棠的手臂,擠出有氣無力的“沒事”二字,隨即暈死過去,成片鮮血染上唐少棠純白的衣襟。

變故來的太突然,唐少棠一時間方寸大亂,在原地茫然地愣了一瞬,才後知後覺地想起給人探脈。隨著輸送出的內力被盡數排斥而出,他眼底湧出無法掩飾的驚惶無措。

“大夫,去請大夫!”

在霓裳樓多年,這是碧青第一次聽到唐少棠大聲說話,且如此露骨地流露出恐慌的情緒。

她甚至忘記了點頭應承,就已經頭也不回地遵命飛掠而出。

碧青多年前曾奉命留守蘭萍縣,唐少棠是知道的。她對此地的方位結布局自然比唐少棠熟悉得多,因此派她去請大夫,是此時最得當的判斷。但她有理由相信,唐少棠做出這個決定,並非經過完全冷靜的分析,而是情急之下遵從了自己的心——既不敢妄動懷中人,又不願遠離對方身側。

她突然就明白了樓主的用意,為何故意支走嬋姨反讓她指一個婢女來見證這場比試。

是為了能平和的收場。

唐少棠是嬋姨從小精心栽培的弟子。他身上的所有矛盾氣質,以及令人望而卻步的冷漠與疏離感,很難說不是嬋姨刻意為之。

她如此費盡心血培養出一個極有天賦又無比乖順的弟子,在她一手打造的堅冰的保護與桎梏下,言聽計從,永不背叛。

她定然無法坦然麵對堅冰破碎的瞬間。

更何況,這還是為了一個敵友不明的外人。

……

蘭萍縣最好的醫館,回春堂。

碧青熟門熟路地翻牆踏進醫館的後院,貓身潛入堂醫歇息的裏屋,徑直走向床榻將倒黴的大夫從**一把拽起。

“楊大哥,還記得當年與奴家的約定嗎?”

楊沐廷半夢半醒間被人從**揪起,神誌恍惚地打量著眼前的不速之客。待他看清來者是誰,一顆心立馬提到了嗓子眼。

“碧青?我是在做夢嗎,你,你還活著?”

楊沐廷出自名醫世家,乃家中獨子。由於父母多忙疏於管教,他從小就有些叛逆,明明才華橫溢,卻死活不肯走父母安排的路,不願當大夫,非要當遊俠。直到少年時遇上了來醫館看病的柔弱少女碧青,一見傾心,方才有了些許正經樣子,多番為她求醫問藥甚至偷送祖傳醫書。更是在她死後棄武從醫,才有了如今蘭萍縣數一數二的名醫楊大夫。

碧青:“多謝楊大哥掛心。”

碧青年少時在蘭萍縣出過的第一個任務,是為奪取一本結合了熏香煉藥秘法的醫書。她抱著強取豪奪的決心,主動接近楊家醫館的人。誰知初來乍到,就碰上了楊沐廷這個缺心眼兒的傻小子,沒花什麽力氣,就騙得對方將醫書拱手相送,楊家也在機緣巧合之下免去了一場血光之災。

臨走時她佯裝病逝,留了一封辭別信權當做了個了結。

信上無非是說自己病入膏肓,歎相逢恨晚,難逃天命雲雲。末尾念及楊沐廷根骨奇差乃世間罕見,強要習武如同在貧瘠的荒田裏播種嬌貴的蘭花,癡人做夢罷了。她於是大發慈悲又多加了一筆,規勸他不如隨父母學好醫術將來當個懸壺濟世的好大夫。

未曾想,他竟然聽了進去,學成了當地家喻戶曉的名醫。

隻可惜她此次前來並非敘舊。

“救人要緊,先隨我走一趟罷。”

那個鬼煞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恐怕在樓主找她問罪之前,唐少棠就得先瘋。

她催促著楊沐廷收拾好藥箱,就一把將人拎起扛上肩膀,縱身飛掠出院子。

楊沐廷隻覺天旋地轉:“???”

這就是我少年時魂牽夢縈,嬌襲了一身病的卿卿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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