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阿九還在與唐少棠講恩怨故事的時候,曲娟娟與範銘可不敢閑著。

範銘帶路,曲娟娟跟隨,兩人一前一後躬身走進地道。

岩壁上點著兩排油燈,昏黃的燈火飄飄搖搖,明明滅滅地驅散著地道的晦暗。

順階而下時,曲娟娟輕輕提起裙擺,偶然間注意到台階修葺得並不整齊。最初粗陋歪斜,讓人立足艱難。磚石泥灰更是鑲嵌得雜亂無章,仿佛出自一個沒幹過砌磚累石活計的外行之手。但越是往後,越是精細工整,她腳下也越發穩當。

台階短短三十餘步而已,曲娟娟卻宛若看著一人曾經從頭學起,花了數年甚至數十年的光陰,從一個手忙腳亂的新手,成長為一個手藝老道的工匠。隻是為了隱匿藏身,不見天日。

對這個即將落入自己手中的可憐人,曲娟娟沒來由地生出一絲同命相憐的憐憫之情。

倘若能活在陽光下,誰又願意躲在地下苟且偷生呢?

曲娟娟的思緒隨著自己腳步聲越飄越遠,一直沉默不語的範銘驀地開口說:

“娟兒姑娘,如果範某沒有想錯,那發動機關之人乃是屋主。他是主,我們是客,我們不請自來擾了他的清淨,如今我們卻要擒他,豈非惡人先告狀?”

曲娟娟:“範公子,事到如今,我們還能空手而歸?”

下都下來了還婆婆媽媽廢什麽話?

不把人抓回去,等著自己被阮閣主宰了嗎?

曲娟娟無心理睬優柔果斷的範銘,她眼下更擔心的是地下是否設有其他埋伏。

於是,她越過了磨磨蹭蹭的範銘獨自走在前頭,伸長脖子睜大眼睛觀察四周。

提心吊膽地緩行了好一會功夫,她沒等到預料之中的暗算埋伏,反而輕而易舉地在地洞中一間陋室裏找到了要找的人。

老人一手拄拐,一手托著燭台,單薄的身影在燭火微光下煢煢孑立。

阮成濟鬢發雖白,麵容卻生得十分端正,棱角分明,想必年少時也曾是風流俊逸的少年郎。

曲娟娟怔了怔,心說:找人這麽容易?早知道就不用範銘帶路了,我一個人也行的嘛。

阮成濟對曲娟娟視若無睹,一雙不再清亮明澈的瞳孔驟然睜大,狠厲之氣陡升,淩厲的視線如蒼鷹攫住獵物般啄向範銘。

他一聲怒喝:“好小子,人原來都是你帶來的?!”

“阮伯伯,我——”

範銘上前一步,意欲解釋各種緣由,卻遭阮成濟拂袖打斷:“姓範的小兒,你口口聲聲要替父贖罪,如今卻帶人擅闖我阮家祠堂,又尋來我藏身之處,究竟是何用意?”

曲娟娟一見氣氛劍拔弩張不好收拾,忙柔聲安撫:“老人家,我們並無惡意,隻想留宿幾日——?!”

話音未落,一把利刃橫在脖頸前,曲娟娟一動不動,不可置信地眨巴著杏眼,瞅著架在脖子上的一把——菜刀?

範公子?!

範銘冷聲道:“娟兒姑娘,不管你袖中藏著什麽暗器,我勸你暫時不要輕舉妄動。”

曲娟娟:“……”

我竟小瞧了他?!

範銘從容道:“阮伯伯,這群人裏可能會有令郎的線索,還請您再寬限我些時候。”

他離家出走拋卻過往,昧著良心一步步混得無壽閣長老的信任成為傳令使,如今在十文與阿九麵前佯裝唯諾懦弱,為了不是自己,而是向阮成濟償還他們範家的罪孽。

曲娟娟受製於人,隻得在心裏腹誹:伯伯?這頭發花白的,叫爺爺還差不多?

聽範銘嘴裏蹦出“令郎”兒子,阮成濟神情一變,登時扭頭死死盯著曲娟娟。

“你知道我兒的下落?!”

曲娟娟莫名其妙:“……令郎是?”

你兒子是誰本姑娘都不知道,誰知道他下落啊!

範銘不信:“姑娘真不知?”

曲娟娟眨了眨眼,真誠發問:“小女子不知,還望範公子不吝告知。”

範銘溫言和語道:“阮家公子阮欞,姑娘可有印象?”

曲娟娟茫然搖搖頭。

真正姓阮的她就曉得一個人——無壽閣閣主。

可這位閣主隻自稱過姓阮,其餘隻問話不答疑,曲娟娟一個不想死的監下囚,隻把唐少棠賣得徹徹底底,對阮閣主則是一概不知。

範銘:“既然如此,姑娘可否先與我說說你與令兄的來曆?”

曲娟娟禮貌微笑:“範公子何意?我與我哥漂泊江湖,能有什麽來曆。”

範銘並不動怒,語氣依舊溫和:“姑娘又不肯說,那範某再換個問題,你與十文可是同道中人?”

曲娟娟心道:他懷疑我和十文同是無壽閣的人?

算了,尚且不清楚他與無壽閣是敵是友,總之先撇清關係。

曲娟娟輕聲細語地匆匆解釋:“自然不是,十文的性格範公子你也見識過,我與你一樣,隻是機緣巧合遇上了,便身不由己地同路了。”

範銘點了點頭,經他一路觀察,他也認為曲娟娟“身不由己同路”說法不似說謊。

範銘又問:“那位阿九呢,你可認得?”

阿九一上來就與她搭話,難道真的隻因她是個漂亮姑娘?

曲娟娟:“……”

她可不敢賣阿九,出賣無壽閣閣主那得死得多難看?

她怕死,還怕醜。

曲娟娟故作為難地一笑,說:“範公子,十文與我都隻是萍水相逢罷了,何談阿九公子呢?”

範銘與曲娟娟一問一答這許久,仍沒問出個結果。

範銘沒料到曲娟娟生死攸關仍能臨危不懼,不慌不忙地跟他打了半天太極。但他性子沉穩,尚有心力繼續從曲娟娟口裏套話,一旁卻有人失了冷靜。

阮成濟久覓兒子行蹤未果,苦苦煎熬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線索,不禁悲喜交加。奈何範銘逼問曲娟娟半晌,一無所獲,他失望之餘心神巨顫,臉色頓時慘白,他身子晃了晃,踉踉蹌蹌向曲娟娟走了一步,一頭向前栽倒。

範銘大驚,倉促地點了曲娟娟穴道後趕忙探身前去攙扶,卻被固執的老人拂袖推開。

“你,你快給我問清楚,她,她到底知不知道我欞兒的下落。”

範銘麵露憂心之色,勸道:“阮伯伯你先別急,我答應過你的事情一定辦到。”

他唯恐阮成濟急氣攻心傷了身體,不得已點了對方睡穴,撇下曲娟娟,小心翼翼地將人扶到**歇息。

出了陋室,他按序依次轉動牆頭兩盞熄滅的油燈,轟隆一聲乍響,一扇玄鐵大門在軸承的牽引下徐徐下落,瞬間將阮成濟所在的陋室與他們徹底隔離。

門一落地,範銘反手就斬斷了燈托,損毀了機關。

他深知玄鐵門一旦落下,若是門外機關毀損,就隻能從內部開啟,外部的人即便想入內,也隻能望門興歎無能為力。

範銘計劃著若是阿九等人稍後若是要硬闖,未必能立刻發現密室,即便發現了,沒了開關多少能拖延些時間。

此刻阮成濟不在場,範銘不再瞻前顧後,開門見山地問曲娟娟。

“你們當真姓阮?”

曲娟娟遲疑。這個問題實在不好答,如實回答無異於拆穿唐少棠的謊言。

可是不答……

“我以為範公子不會問了呢。”

範銘:“我不想當著阮伯伯的麵問你,是不想給他虛假的希望。你那位兄長,年齡和相貌上都與阮伯伯的兒子不符。”

阮成濟如今暫時安全,範銘身上緊繃那根線也隨之放鬆。他本不想為難一個姑娘家,但事關阮成濟的安危,他不得不先下手為強。

曲娟娟瞧出範銘態度有所軟化,嫣然一笑:“實不相瞞,我與家兄確實不姓阮,但並非是為故意引你誤會。實在是……我們兄妹兩孤苦無依,行走江湖不得不謹慎些。我兄長他便借了他一位好友的姓氏,恰好是姓阮的。”

可不是,借的是無壽閣閣主的姓,怪誰,當然怪閣主姓什麽不好偏偏姓阮唄。

範銘:“希望姑娘莫怪,畢竟事關阮伯伯生死,我不能把他就這麽交給你們。”

一切以阮成濟安危為先。

曲娟娟苦笑:“娟兒明白範公子的顧忌,但範公子趁我不備,製服我一介弱女子容易,可曾想過要如何說服外頭的幾位大人物?”

見範銘沉默,曲娟娟又添上一把火:“一個十文,你尚且不是對手,再加上一個阿九,二對一,你可有勝算?”

範銘卻答非所問:“你與兄長感情可好?”

曲娟娟:“?我哥?我們自小相依為命,感情自然是好的……”

範銘:“甚好。有你在我手上,令兄必不會見死不救。故而並非以一敵二,是以二敵二。”

曲娟娟:“……”

聞言,最先閃過她腦海的不是“唐少棠會救我嗎?”而是“唐少棠豈會與阿九大打出手?”

雖然一個是殺手一個是目標,立場上合情合理,但是她怎麽就無法想象這個畫麵呢?

範銘:“無論結果如何,都要勞煩姑娘陪我冒一回險了。若是他們不肯放過阮伯伯……範某隻能拚死一搏了。”

曲娟娟看得出範銘抱著的不是得勝的僥幸之心,而是同歸於盡的必死之心。

她心下疑惑,脫口而出:

“他姓阮,你姓範,又不是你親爹,何至於為了個外人做到這個份上?”

範銘苦笑:“姑娘有所不知,是我們範家欠的阮家,父債子償,理應如此。”

曲娟娟:“……”

果然,這個人活得真累。

不如——

死了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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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假期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