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閣主就納悶了,他屈尊降貴守諾來湊個人數,別人不感恩戴德也就罷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又是怎麽回事?
連青山扶著原本要用來擺盆的四角桌,身子搖搖欲墜,在靜立一旁的弟子攙扶下方才穩住身形,指著前來道賀的“丐幫弟子”顫聲道:“你,你就是當年的問名客。”
見事有蹊蹺,阿九扭頭問唐少棠:“你仇家?”
怎麽你個小小的殺手,仇家比我這個血雨腥風的無壽閣之主還要多?隨隨便便軋個馬路都能碰上?
唐少棠一臉困惑,上下打量連青山。
“不認得,不記得。”
唐少棠極少行走江湖,但每次離開霓裳樓鬧出的動靜都不小,雖然從未自報家門(除了阿九),但是手下敗將數不勝數,他認不出也記不得。
連青山大動肝火:“問名客,你欺人太甚!”
分明是主動挑釁,偏要佯裝不知?
連青山拍案而起,抄起隨身兵器往前踏出一步,臨到陣前卻對上一雙午夜夢回裏折磨過他的清冷淺眸,三年前的慘敗曆曆在目,他強按下心頭怒火,轉而怒目瞪視眼前這位可恨的年輕人。
他恨,恨自己技不如人,大敵當前,卻無法一雪前恥。
這一幕,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在眼裏,自然也包括北望派的弟子。
前一刻還嘻嘻哈哈的小輩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變了臉色。
張師兄難以置信,說話也不利索了:“你,你就是,就是……師父口中的那個,那個問,問名客?”
那個間接害得他們北望派凋零至此,成了江湖笑柄的問名客?
範驍心說不妙,雖然搞不清狀況,但直覺告訴他決不能說實話,他剛想湊到唐少棠耳邊提醒他千萬不要實話實說,沉默也好說瞎話也好反正能不認就不認,就見阿九已經快他一步賤兮兮地湊了過去,問:
“喲,你們認識啊?問名客,嗯?”
範驍:“……”
你是不是跟他有仇!
阮閣主時不時就把自己打算反向利用“美人計”刷好感的計劃拋諸腦後,由著性子為所欲為。偏巧撞上了毫無求生欲的唐少棠,一拍即合,朝著作死的道路齊頭並進。
唐少棠果斷認下身份:“是。”
範驍心如死灰:“……”
你是不是跟自己有仇!
唐少棠話音剛落,北望派弟子齊刷刷地亮出兵器,同仇敵愾。
吱嘎——大門在他們身後悄悄關上,金盆洗手大會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夭折當場。
阿九氣定神閑地環顧四周,估摸著以這些人的能耐,就算全員出動圍攻自己也不足為懼,想必唐少棠亦是如此。唯有範驍慌了手腳,指著阿九責怪:
“你你你就不能少說幾句話嗎?”
或者偶爾說幾句人話也行啊!
阿九撇撇嘴,不以為意。
想來那唐少棠傷勢應該已無大概,對付這些三教九流估計不成問題。而他本人則從未與唐少棠正式交手,故而無緣得見對方武功深淺,如今天賜良機,正好讓路人替他探一探究竟,省的日後親自動手時不好把握分寸。
阿九:“喂,快開門,你們攔我做什麽,你們要找的人是他,不是我,看清楚了沒?”
既然讓別人替他試試身手,他就不便親自加入戰局。萬一他不小心削弱了對方實力,輪不到唐少棠出手了可怎麽辦?
阿九往門邊一靠,擺出一副與我無關冷漠,置身事外之心昭然。
範驍大怒:“你也太不講義氣了吧?”
雖然但是你說的沒錯,可同路的情義是說沒就沒的嗎?
見阿九意欲置身事外,唐少棠長睫微垂,不予置評。半晌,他解下腰間佩劍甩向阿九。
阿九:“?”
他抬手接劍,繞著手腕百無聊賴地轉了兩圈,莫名其妙:“什麽意思?”
唐少棠:“你的劍,還你。”
此地一別,恐怕不會再相見了。
本就不是同路人,早日劃清界限也方便彼此各走天涯。
嬋姨讓他利用阿九探聽消息,來日無用了便殺之滅口,如今阿九若能趁亂走失,或許還能逃出一條生路。
阿九微眯雙眼,似在思考唐少棠說話的用意。
可惜沒想出答案,倒先冒出了個欠揍的提議。
阿九:“是我的就要還,那你身上穿的衣服還是我的呢,現在還不還?”
唐少棠一愣,被突如其來地餿主意打亂了方寸。
還衣服?
其實他們假扮丐幫弟子扮的並不十分走心,不過是往身上多套了一件剪得破破爛爛的灰外衣,其餘的衣服本來是什麽樣現在就是什麽樣。
這衣服他還穿在身上呢,要怎麽還?
唐少棠眉頭緊鎖,低頭瞅了瞅身上的衣裳。
唐少棠:“……”
片刻後,範驍心裏邊罵“臭流氓”邊擔心的現場脫衣戲碼並沒有上演,唐少棠隻是左右為難地搖了搖頭,明確地表示了拒絕。
“現在還不了。”
阿九:“……”
你還真考慮過以後還啊?
要洗幹淨疊好了灑上香粉整整齊齊地還回來?
阿九和唐少棠兩人幹瞪眼在二人世界裏僵持不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站了出來。
張師兄:“人是我帶來了,都別動,交給我!”
小師妹:“張師兄?”
這對師兄妹從小認識,向來都是師兄傻乎乎在追著師妹跑,打架時候最喜歡躲大師兄身後勸架,說什麽以和為貴,這還是他頭一次挺身而出。
張師兄為表公平公正,丟了個劍鞘給唐少棠充數,心虛道:“我要出手了,你看著點啊。”
看著點兒啊,千萬別打傷我啊。
唐少棠:“……”
他一聲不吭地接過劍鞘,並未提出異議。
張師兄終於出劍,招式利落瀟灑,劍光淩厲,可見底子不差,平時沒少勤加苦練。唐少棠反手持鞘,回身輕盈避過劍鋒,轉腕挑劍,隻用了三分力道,張師兄握劍的手就跟沒吃飽飯一般有氣無力地撒了手,手中的劍嗖一聲衝上屋簷,掛在瓦磚縫隙裏嗡嗡顫動。
張師兄仿佛早有準備,一個滑鏟碰瓷般地撞上唐少棠的劍鞘,一碰就倒,躺在地上嗷嗷直叫。
“嗷嗷嗷,好功夫!疼疼疼,小師妹救我!”
小師妹:“……”
瞧你出息的。
張師兄抱腿蜷縮在唐少棠腳邊,用隻有對方聽得見的聲音小聲催促:“你們是我偶然在路上撿來的,肯定不是早有預謀,一場誤會一場誤會,你們趕緊趁機逃走,千萬別回來尋仇啊。”
張師兄最識時務,連他師父當年不是對手,他們幾個師兄妹合在一起能有多少勝算?明知打不過為何還要拚命?難道非要把金盆洗手大會折騰成摔盆潑血大會?
小師妹見張師兄縮在地上喊得真切,忍不住拔劍上前,卻被人輕輕攔截,劍也被緩緩推回鞘中。
小師妹:“大師兄?”
始終在一旁靜靜攙扶著連青山的年輕人此時已經踏入了戰局,開口,卻是謙謙有禮地提出送客:“今日乃是家師金盆洗手大會,不宜招惹紛爭,三位冒充丐幫弟子之事,我們不與追究,還三位請速速離去。給他們開門。”
明明是自家師弟師妹搞出來的鬧劇,卻說人家故意冒充丐幫弟子來搗亂,自己則是大度放人,這就有些不要臉了。
但這位不要臉的大師兄笑容和煦,春風化雨般地又補了一句:“這位小兄弟看著眼熟,莫不是許久不見的範小師侄?”
範驍並未拜入北望派門下,但他父親範則誠當年與連青山稱兄道弟之時,曾一本正經地說過要拜入北望門下,做連青山的徒弟。後來北望派沒落,此話被當做戲言並未踐行。可君子一言九鼎,倘若北望派非要把範則誠的話當真認下這個弟子,範則誠就是連青山的外室弟子,與這位大師兄的同門同輩,他的兒子自然就是對方的小師侄。
範驍:“誒……”
天上掉下一個師叔,還認出了自己是誰,範驍有點慌,上趕著中計,拽上唐少棠往門外跑。
見唐少棠無言地被帶出了門,這位大師兄剛鬆了口氣,就見阿九沒走,似笑非笑望過來。
大師兄故作鎮定:“這位公子有何賜教?”
阿九轉眸望向扶椅而坐的連青山,見好幾個弟子已經端著茶孝敬上了,中群人還有人接過北望派弟子的小紙條,照本宣科念著稿發言寬慰,勸說連青山莫要再管江湖上懊糟事,享享兒孫福才是要緊。場麵其樂融融,十分暖心。
阿九:“……”
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師父,雖然武功平平,能力平平,卻能教出一群親如一家的徒弟,圍著他哄他開心,嗬護備至,生怕他受半點刺激。就連他們的大師兄所說的蹩腳謊言,也是為了瞞著這位老人吧。為了不讓他知道這場喧囂與排場皆是假象,滿院的熱鬧裏,就隻有他的幾個弟子存的才是真心。
若說真心才能換來真心,那這位在江湖上毫無建樹的“失敗”掌門,在他弟子眼裏,應該是個成功的好師父吧。
阿九擺擺手:“沒什麽可賜教的,倒是受教了。”
他想,唐少棠大約是沒有遇上過這樣的師父。
他亦未有此幸。
-----
作者有話要說:
提早給大家拜個年!
祝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