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韞石跌坐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門扉閉合,門後之人臉上還掛著盈盈笑意,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

什麽叫做“我們先去睡一覺,秘藥就交給你們去取了”?

他活到這把歲數,還沒見過這麽歡欣雀躍地去找死的!

長眠之地,是睡一覺的意思嗎?

一個如此,兩個如此,這些年輕人到底有沒有把他這個老人家的忠告與覺悟放在眼裏?

喬韞石氣得胸悶,一時之間無話可說,想阿九那個臭小子鐵定沒把他的話放在眼裏,以前就不怎麽聽勸,如今多了個伴,翅膀更硬了。

“?”

十文見一個兩個都癱坐在地上發愣,也合群地坐了一會兒感受地麵的冰涼後覺得著實無趣,遂起身,叉腰發號施令:“起來,取藥。”

喬韞石呆坐片刻後業已恢複冷靜,他回想唐少棠破機關如兒戲的能耐,估摸著這二人或許有辦法自謀出路,多操心無益。

於是他順著十文的指示坐了起來,點頭讚同:“確實,當務之急,是先取得秘藥。”

他拾掇好心緒,領著二人沿著突現的通路而行。不出半盞茶的功夫,三人成功踏進貯藏秘藥的內室——四壁是成排的藥架,隨石製旋梯螺旋而上,高聳入頂,一眼望不到頭。他們拾階而上,遇上了一名意料之外的先客。

萬川堂堂主蜷縮在石階上,捂著心口痛苦□□,其狀可憐可悲。

楊沐廷:“!”

他雖知對方絕非善類,仍出自本能地欲上前搭脈診治一番。可他步子還沒邁出去,人就已經被喬韞石抬手攔下。

喬韞石俯視著苦痛蜷縮著的萬川堂堂主,冷漠拒絕:“此人救不得。”

萬川堂堂主此時出現在地宮,無疑會成為他們取藥途中的一個妨礙。既然此人已經重傷難支,正好省得他們動手了,就此任他自生自滅已算仁慈,不宜多管閑事多生事端。

萬川堂堂主聞言,轉而蹙眉眥目瞪向喬韞石,臉上的淒苦哀痛在瞬間扭曲成憎惡。他翻臉之快,表情之凶惡令人咋舌,楊沐廷見狀驚得一個激靈,三步並作兩步乖乖退回喬韞石身後。

喬韞石見狀臉色略顯遲疑,喃喃道:“你……”

他似乎曾見過如此凶惡又突兀的變臉,還在一張尚且年幼的麵容上……

喬韞石問:“你究竟是什麽人?”

萬傳堂堂主的傳聞他曾聽過不少,但他素來不屑與癲狂卑劣的宵小為伍,兩人從未有過交情。故而他雖因霓裳樓之故與此人有過幾麵之緣,卻不曾當麵搭話。今日更是頭一回覺得似曾相識。

可惜這種似曾相識並不令人懷念,反而蔓生出無端的厭惡。

他記憶裏見過這麽個恩將仇報的孩子,也如萬川堂堂主這般,在求助無果後露出過血口獠牙。當年的冷懸心菩薩心腸未與那孩子計較,如今的喬韞石卻沒有那份耐心與善意。

萬川堂堂主咧嘴一笑,道:“你們不是大夫麽?怎麽能見死不救啊?”

既然碰上了能救命的大夫,他可不會如了秋海棠的願,受她挾製替她跑腿取藥。他心心念念這麽多年,神農闕的一切合該是他的,那秘藥自然也是屬於他的。

“大夫,你先前不是在山洞替我包紮過傷口嗎,你的恩情我一直謹記在心。現在我受奸人所害,求你救救我吧。”

萬川堂堂主殺人無數,也不知此時模仿的是命喪其手的哪一縷冤魂,頗得幾分真情實感。他一手撐地,拖著身子往楊沐廷的所在艱辛地挪動了兩步,顫巍巍伸手求助的模樣終於引得楊沐廷動了惻隱之心,他在喬韞石走神回憶的間隙也朝萬川堂堂主邁開步子,一步,兩步,三——!

一雙片刻前還顫抖無力的手,一雙染血無數的手,轉瞬死死鉗住楊沐廷的頸項,萬川堂堂主抓著楊沐廷,在他耳邊陰惻惻地笑出聲來:“喬長老,不想他有事,就帶我去找真正有用的秘藥吧。”

他雖比眾人先一步到達,卻無法從琳琅滿目的藥品中找出與他而言真正有用的那一瓶。喬韞石的到來令他欣喜若狂,而楊沐廷的惻隱之心則給了他可乘之機。

楊沐廷:“!”

他心中懊悔,卻無力逃脫。

萬川堂堂主:“我找了許久都沒有頭緒,誰想到老天竟把你們給我送來了,真是天助我也。”他轉頭看向被自己挾持的楊沐廷,悶聲笑道:“真是多謝楊大夫的好心了。隻不過……看你這麽容易上當受騙,我想笑又不能笑,憋得好苦哇。”

喬韞石:“……”

他麵無表情地打量著萬川堂堂主,終於從對方癲狂的笑意中確認,這就是當年那個求醫未果的孩子。

想當年,神農闕雖隱世避世,卻從未與外界徹底隔絕。族中醫者凡通過地宮考驗者,除獲取接觸秘藥的資格,更被準許出門遊曆,行醫救人。年年都有人離開又回來,年年都有人悄悄帶回身患疑難雜症的可憐人。

如今的萬川堂堂主,正是當年被人帶回的可憐人——一人身有惡疾的無名小童。

他因病身形佝僂,相貌醜陋,且注定長不大。因此小小年紀遭家人所棄,流浪街頭。他被人帶回神農闕,是寄希望於當時醫術最為高明的冷懸心,也是希望給他一個容身之所。

而包括冷懸心在內的神農闕醫者,確實對他盡心救治百般照顧。

隻不過他身上的惡疾難消,經醫治,雖無性命之憂,卻無法改變身體的畸形。除非——

喬韞石無視了對方的威脅,冷冷質問:“你不該活著,當年你做了什麽?”

萬川堂堂主聞言,嘴角**,卻沒有動怒,而是維持著陰冷的笑,反問:“喬韞石,你想起我是誰了?”

見死不救的喬大夫。

喬韞石厲聲喝問:“你究竟,做了什麽?”

曾經冷懸心與一眾醫者盡心竭力,雖能替他續命,卻無法想出圓滿的治療之法。他們隻在一份先人手稿中獲取過少許線索,即:無壽閣善用蠱毒改活人體質,或能根治。

然無壽閣素來施蠱害人,從未聽說過有誰以此術救人。更何況,要想對症下藥施救,必先經過多番試錯。而無壽閣的試錯,代價不言而喻。他們最後艱難決定:不能因救一人,枉顧他人性命。

這之後冷懸心等人費盡心血,尋了不少珍貴藥材,無名小童的身體已有好轉,遺憾的是他先天不足的相貌與身形仍將伴他終身。

冷懸心雖心思玲瓏,但對待病人時卻是古板的直性子,哪怕對方隻是個無名小童,他也不願對他有所欺瞞。於是,他待小童身體逐漸康複後,將其中經過與之一一說明。

哪知,前一刻還親昵粘著冷懸心把他當做唯一依靠的小童,後一刻竟翻臉不認人,如惡犬般咬了冷懸心的手腕,拔腿就走。

臨走時甚至惡狠狠地放出話來:你們不肯救我,我詛咒你們不得好死!

喬韞石十指緊握,臉色慘白,咬牙切齒道:“當年是你……將無壽閣引來的神農闕?”

一個孩子的氣話,當時冷懸心不在意,他也沒放在心上。

但如今在看眼前這個身形一如常人的萬川堂堂主,不難猜想當年經過。

萬川堂堂主大笑:“哈哈!蒼天不公,非把我生成個侏儒短人,天生醜陋。人人都說我不堪入目,不配堂堂正正做人,我不過是依了你們的意思,何錯之有?”

喬韞石:“神農闕從未有人因此看輕你,他們救了你,你卻恩將仇報害死了他們。”

他曾經也是自己口中“他們”的一員,也曾救治過眼前之人。

楊沐廷聽他二人一來二去,雖不清楚萬川堂堂主與神農闕之間的因緣,卻聽明白了喬韞石言下之意,是萬川堂堂主帶無壽閣滅的神農闕。他大驚,怒問:“你帶人毀了神農闕,你還是人嗎?”

萬川堂堂主緊了緊握住楊沐廷頸脈的手掌,冷笑道:“我如今這般麵目身形,怎麽不是人了?”

誰都靠不住,他是靠他自己才終於把自己變成了個人。

楊沐廷也不知從哪裏來的膽量,竟顧不得惜命,頂嘴反駁道:“你說你原本身形相貌受人冷眼,但這些並不妨礙你仍然是個人。可你選擇恩將仇報,如今雖外貌與常人無異,卻不配為人了。”

聞言,萬川堂堂主瞳孔微縮,殺意崩裂,手中再控製不住力道,當即就要將楊沐廷生生掐死,卻聽喬韞石不溫不熱地諷刺道:

“楊大夫何須明說,我看萬川堂堂主早早就認識到自己究竟有多不堪入目了。”

萬川堂堂主轉頭看向喬韞石:“喬長老此時逞些嘴舌之快,有意思麽?”

喬韞石從容應道:“聽聞萬川堂堂主不停殺人以扮作他人,看似荒唐沒道理,我卻覺得不然。想必堂主之所以見誰都心生妒忌,不過是不待見醜陋的自己罷了。”

喬韞石句句戳人痛處,萬川堂堂主逐漸崩了臉色,仿佛一朝回到當年,他還是那個無名小童,無助又無能。他失了方寸,怒喝回擊:“我不是!”

喬韞石:“無論換多少副麵孔,奪去多少人的身份,你依然隻是個麵目可憎的醜東西。”

萬川堂堂主怒火中燒,衝喬韞石吼道:“住口,你就不怕我殺——?”

一張臉娃娃臉突然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眼前,十文眨巴著眼睛鉗住萬川堂堂主掐人脖子的手,認真道:“阿九讓我保護他,你這樣他脖子會斷。我知道的,斷了就不能活了。”

萬川堂堂主愕然後退,抓著楊沐廷的手卻不肯鬆開。

十文:“?我說了不能這樣,你怎麽還不放手?”他想了想,學著喬韞石的口吻,稱呼道:“醜東西?”

哢嚓一聲響,萬川堂堂主的手腕被人生生捏斷。

他在劇痛之下的失聲慘叫未及出口,整張臉就被一隻冰冷的手掌覆蓋。他口不能言,眼睜睜看著十文指尖的纏繞蠱蟲落在他臉上,爬過他的肌膚,淹沒他的口,鼻,目,耳……他時而奇癢無比,時而痛不欲生。

喬韞石:“十文,讓我來。”

十文:“哦。”

他聽話放手,讓開半個身子。

喬韞石俯視著再度蜷縮在地的萬川堂堂主,默然道:“當年冷懸心救回的一條命,如今由我討回。”

喬韞石:“不過,你不配我動‘手’。”

他猛得抬起腳,將這個毀去神農闕的罪魁禍首踹下十丈懸梯。

從此,恩怨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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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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