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以袖遮麵向後**出丈遠,滿目的火光瞬時被滾滾濃煙蓋過。她在風中駐足靜候片刻,未等來撲麵的熱浪,耳邊也靜得出奇,她眉頭一蹙覺出異樣:火是冷的?

她移開手,斂目注視著隔絕在“火牆”另一側的唐少棠,見他趁自己不備迅疾出手,手臂徑直穿過火牆,將楊沐廷撈了過去。

秋海棠:“?!”

人如何能毫發無傷地徒手穿過火牆?

秋海棠定睛一看,所謂的火牆原來根本不是火,而是濃煙包裹下拙劣的障眼法。

“……”

目睹唐少棠一行連同楊沐廷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無蹤,秋海棠微微訝異地眨了眨眼,神情卻依舊泰然平和,不見絲毫慍色。她曲指撥弦震碎頭頂一方可供落腳的山石,逼落一個默默觀了許久好戲的人。

“人都跑了,堂主還要作壁上觀到幾時?”

萬川堂堂主:“姐姐何必這麽心急,我這不下來了嗎。”他抖落身上的灰塵,滿臉嘲諷地端詳著“火牆”片刻,咋舌道:“神農闕盡折騰這種沒用的機關做什麽?”

毫無殺傷力,既不能禦敵更不能退敵,也就堪堪可用於逃命。

有什麽用處?

……

穿過一扇隻進不出,在巧奪天工的偽裝下與山壁幾無二致的暗門,喬韞石帶領眾人前往秘藥所在的地宮,他邊走邊總結:“簡而言之,神農闕設下的機關,基本沒有什麽用處。”

不能殺敵,也不能退敵。

“除了我方才教你們避開的那些用來困住人的陷阱,其餘多是障眼法,隻要走對了路,不必去管。需留意頭頂與腳下,切勿誤觸沿途的機關與草木,否則萬一不慎吸入獨特的草木香與藥物熬製的煙霧,便不容易前進了。”

阮欞久:“隻是不容易前進?不會要人性命?”

這一路喬韞石介紹的機關陷阱也好,方才用的“火牆”也罷,說得難聽些,不過是些花哨的擺設。看著唬人,實際效果除了使人昏迷受困,不堪大用。這樣的機關未免過於溫吞,如何能防範居心叵測的強敵?

喬韞石點點頭,無奈道:“神農闕以懸壺濟世為使命,隻醫人,不害人。”

在神農闕時,他也曾一絲不苟地履行過種種規矩,如今回想來,似乎迂腐又可悲。他不由感歎,神農闕用一族的血淚結局書寫了江湖的殘酷:沒有自保之力的一味求善,在弱肉強食的天地間毫無容身之所。

“!”

楊沐廷自被唐少棠救出後,千恩萬謝時被阮欞久嫌棄吵鬧,便默默跟隨在眾人身後不言語,聽喬韞石提起傳聞中的神農闕,他幾番欲言又止,終於因為“迂腐與可悲”的嗟歎動了怒,不吐不快:“沒能自保,也是那些主動惹事的江湖人有錯,怎麽能怪神農闕的大夫迂腐呢?”

他少年時就擅辨百香,識藥斷診皆難不倒他。哪怕當時不務正業遊手好閑,仍因橫溢的才華受父母寄望,長輩期許,後來棄武從醫,更是一路順風順水,而立之年便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神醫。可就連他這般世俗意義上的天才,也在求學的路上早早悟出一個道理:許多本事是無法兼顧的,人生苦短,鑽研一門就足夠耗盡心血了。

神農闕的大夫醫術高超,心懷善意,不過想循規蹈矩地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何錯之有?

領路的喬韞石聞言回過頭,雖遭了反駁,卻不怒反笑,認認真真打量起這個不起眼的陌生人。

“閣下是?”

如果冷懸心在世,大約也會反駁自己吧。

由於視野晦暗,密道裏的一切都顯得混沌而不甚明朗,喬韞石說出的話帶上了空曠的回應,直白的詢問無端被人聽出幾分懾人的氣魄。

楊沐廷:“……”

他不怕鬼神不怕疑難雜症,就怕應付這些視人命如草芥的江湖人。

阮欞久適時拍了拍楊沐廷的肩膀,替他作答:“這可是我請來的神醫。”

說話時他還不忘朝唐少棠抬了抬下巴,對他的配合默契表示讚許。

方才唐少棠不受秋海棠言語所激,隻一心找準機會救回楊沐廷,可見他心裏把誰看得更重。阮欞久越品越覺得意,以至於他此時整個人心情愉悅,渾身上下輕飄飄的,走路帶風不說,連帶看楊沐廷也覺得十分順眼。

他想:自己或許真的還有救。會有大把的時間與心悅之人並肩共賞星月萬象,閱世間百態。

生的喜悅猝不及防而來,阮欞久足下一頓,從這美好的念頭裏覺出奇妙的疏離之感。

每走出一步,曾經積聚在腦海中的一些縹緲又虛幻的念頭,紛至遝來。

三年前他重獲自由,情勢所逼之下,為免心智不全的十文遭人利用,索性認下了無壽閣閣主之位。

成為閣主後,他以雷霆手段殺伐果決地將整個無壽閣掌控在手,哪怕存下了幾個心懷鬼胎的漏網之魚,也不過是他看在某人的麵子上姑且饒恕的人情罷了。

在無壽閣他享有無上的權力,隻要他想,曾有太多太多的機會可以自救。

老閣主的住處,煉蠱毒的密室,乃至熟悉練蠱之術的夏長老等,這些線索一目了然,全都不加掩飾地擺在他的麵前。

但三年來,他權當沒瞧見。甚至毫不吝嗇地燒了老閣主的住處,毀了練蠱毒的密室,再後來,親手殺了掌握了他一線生機的夏長老。

無知?健忘?

都不是。

他每隔一段時間的“狀況不佳”,便是自己的身體在用最直白尖銳的方式淒厲地發出警醒。

偏偏,他不聽。且幾乎反其道而行,經他自己的手,將殘存的生機一星一點地掐滅。

因為這才是他的願望,也是他心甘情願自領的懲罰。

喬韞石怨恨幸存下來的他,他自己何嚐沒有過呢?

他不止一次問自己,如果當年,他能像現在這樣熟練駕馭無壽閣的功力,那麽他或許就能救下阮欞,阿月,十文……

他們或有至親血緣的牽絆,或有對來日美滿的期待,或心思機敏天縱奇才,這些人,無論哪一個能好好的活下來,不比他活得精彩?

是他沒能做到,才讓曾在暗無天光的地獄裏燃起的微光,永遠留在了黑暗裏。

“燈快滅了。”

唐少棠突然抬手攏了攏阮欞久手持的燭台,微弱的燭光在他的照看下漸漸複燃。

阮欞久盯著手心的燭火愣了愣,說:“我看得清。給你,你來拿著?”

他在黑暗中的視力極好,進入密道後隻是隨手取過牆壁上的燭台點燃,一直就這麽一手端著,走得又穩又快。唐少棠提起,他才想起或許別人更需要這個燭台,便打算慷慨讓出。就在遞出去的一瞬間,他猛然反應過來。

“你看不清?”

唐少棠是殺手出手,自然受過夜行訓練,沒道理在暗處目力這麽差?

楊沐廷說看不清就罷了,他也看不清?

莫非是中毒的影響?

阮欞久尚未來得及問話,唐少棠已經緊蹙眉頭,坦率地望了過來。

“看不清你的臉。我不喜歡這樣。”

他看不清阮欞久表情的時候,總會從暗淡模糊的光線裏察覺出一種與人相隔甚遠的疏離感。對方視線所及之處,落在自己看不到也無法共享某一段過往。而這段過往的時光仿佛在暗中與自己較著勁,試圖拽著阮欞久回頭,拽著他墜落。

唐少棠又問:“你在看什麽?”

在想什麽?

阮欞久:“……”

唐少棠的敏銳讓他心驚,一時不知如何答複。

最近在對上唐少棠目光時,他發現自己除了他,總是想不起旁的了。

眉目,鼻梁,嘴唇……

“?”

唐少棠見他不答,生出一被忽視的挫敗感。他一向內斂低調,從未想過引人注目,此時絞盡腦汁,終於從記憶裏那一堆堆古怪措辭中挑了一個最直白適宜的,“我……”話到嘴邊,似乎羞於啟齒。

“……?”

唐少棠鼓足勇氣,道:“咳,我不夠好看嗎?”

他曾經從曲娟娟那裏聽來的原話是,官人你為何心不在焉看別處,難道人家不夠好看嗎?

隻是這原話的腔調神態過於難模仿了,他隻得退而求其次,化繁為簡。

說完,他從阮欞久愕然的表情中覺出不對勁,就像初見時的“報酬”一般,大約是他荒唐了。

“哈哈哈!”

阮欞久絲毫不給人台階下,當即捧腹大笑。

唐少棠:“……”

他要伸手去堵他嘴,阮欞久卻一個轉身湊到他耳邊,笑道:“你自然是最好看的,百看不厭。”

他舔了舔嘴唇,把另外半句話咽了回去:等四下無人,再讓我好好看看。

他從未想過會有這麽一天,有人會專注而熾烈地注視自己,仿佛自己也能照亮些什麽。

唐少棠撇過臉想了想,又轉回話題。

“你答應過我的。”

阮欞久:“?嗯?”

唐少棠指了指自己的唇,說:“你用行動答應了我的。”

找解藥,救自己。

而不是了無生趣地看著眼前,仿佛看著一條死路。

阮欞久:“……知道,我可不敢食言。”

他哪裏敢死,他死了一了百了,可唐少棠該如何?萬一又被秋海棠之類的欺負利用,他能瞑目?

既然說了要劫人,就沒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阮欞久把楊沐廷拉到麵前,指著他與喬韞石二人,向唐少棠保證:“他們一個有靈丹妙藥,一個有暮天紅,我這條命肯定能保住了。”他把話題拋給楊沐廷,道:“你說是不是,楊大夫?”

楊沐廷:“???”

上回跟我說“不必”的人是誰?

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楊沐廷顧不得怕,加快腳步從隊伍最後竄到最前的喬韞石身邊,爭分奪秒與他討論用藥治病的細節。百無聊賴的十文也湊了過去,分明一句沒聽懂,卻忙著點頭附和。許是擔心阮欞久會如喬韞石一樣認為自己笨,他不時回頭來一句:“我在聽,我聰明。”

阮欞久:“……”

他哭笑不得。

在通往神農闕地宮的逼仄密道內,在親朋好友良人的陪伴下,他頭一回認為,自己沒有死在三年前的那一天,也可以不是一種昨日的遺憾,而是今日的……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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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互相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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