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穀外的陡峭崖壁上,鑿有一處隱秘的山洞,滿布青苔。崖頂的山泉經能工巧匠斷水引流,一部分入了九龍劍池,剩下的則在穿山過石間,分叉為無數細小的支流,有的流經岩壁順勢而下,有的匯聚在山洞裏,積成一窪。山洞內這小小的一窪,在漫長且無人問津的歲月裏,澆灌出滿壁蔥鬱的青苔。
今日,青苔上卻落了腳印。
大大小小,總共三對。
楊沐廷替萬川堂堂主包紮好傷口,擦了擦額上的冷汗不聲不響地退到一旁,由於地麵濕滑,他險些摔了個底朝天候索性扶牆站立,不敢落座。
秋海棠亭亭而立,打量著此前行色匆忙神色慌張的萬川堂堂主,問:“堂主何故如此狼狽?”
萬川堂堂主:“好姐姐,你就不要笑話我了,我會弄得這般模樣,姐姐你大有責任啊。”
你生的好兒子,難對付得很。
秋海棠:“堂主莫要動怒,我這不是前來相助了麽。”
她不是刻意搭救,救下萬川堂堂主隻是順路的偶然。
她此行帶著碧青、楊沐廷與鴦兒同行,本事來替鴦兒尋十文解毒。圍困阮欞久引走十文的局既然是她親自設下,如今要找個局中人自然不在話下。
她隻是沒想到鑄劍池還留著兩個北望派的人,一個連青山,不知名的弟子,尚能一戰的模樣。
但那二人皆有傷,不會是她的對手。殺不殺,不過在她一念之間。
那年輕弟子一眼就認出與自己同行的碧青和楊沐廷,熱絡地招呼,嘴上熱鬧得很,又是噓寒問暖又是問候楊沐廷拉家常。他的表情那麽真,真的讓她險些忽略了他眼底的恐懼。
那人認得自己,或者說,聽說過自己,所以才恐懼,所以……才對碧青故作熱絡,對自己,裝作不識。
她想,北望派的這個年輕弟子,應當與阮欞久或唐少棠的相識,借由他們的口,推測出自己的身份。
而連青山,似乎見不得鴦兒在一旁哭喪著臉喊疼,生出了十二分的憐憫之心,言語關切。卻不見自己的弟子正徒勞地向他使臉色,試圖催他趕緊逃命。
二人互相扶持信任師徒情深的模樣,讓她想起了兩個人。這兩人與她關係密切,且皆死於她之手。她們一個是她的師父,一個是她的姊妹。
她的師父對她並無愛護之心,對外人也無憐憫之情,容不下她的背叛,更容不下她當年腹中的孩子。她的妹妹自小纏著她處處模仿,對她愛恨交織又恨不得寸步不離的“深情”,令人窒息。
她們與北望派的這對師徒性子分明全然不同,卻也有過近似的師徒情深。
她們都擁有,都能體會的感情,她沒有,更體會不了。
她覺得無趣,又嫌鴦兒吵鬧,索性一擺手將碧青留下照看鴦兒,隻帶上楊沐廷一道去尋十文。誰知十文沒尋到,卻找到了在山洞躲避唐少棠追殺的萬川堂堂主。出手相助,是因為二人目的相同,找的都是無壽閣的閣主,也因為她需要一個熟門熟路的領路人。
萬川堂堂主:“還是姐姐待我好,比神農闕那群假仁假義的偽君子強得多了。”
秋海棠:“堂主對神農闕這般了如指掌,果然是因為吃過他們的虧?”
神農闕濟世救人素有賢名,何時招惹了萬川堂堂主這般不入流的髒東西?
萬川堂堂主:“姐姐還記得當年與我把酒談心時說的話?”
秋海棠:“怎會忘記,我可是替你義憤填膺了好一會呢。”
與秋嬋的談話我怎知曉。不過以這二人的心性脾氣來猜,想必是說了些神農闕的不是,真真假假的氣上一回吧。
未免萬川堂堂主再提當年事漏出馬腳,秋海棠提議道:“你傷勢已緩,不如隨我下去聽聽他們在說什麽罷?”
萬川堂堂主:“好姐姐你先行一步,我稍作調息便跟上。”
下麵還不知什麽情況,萬一霓裳樓樓主屆時心向著自己的兒子,我豈不是腹背受敵?
……
喬長老剛粗略地教了一遍學生,便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一位言笑晏晏美貌無雙,一位表情無奈又無辜似是情非得已。
秋海棠:“老遠就聽見喬長老在教人學問,不如也教教我們?
喬韞石顧不得客套寒暄,當麵質問:“你們是如何尋得此處?”
神農闕的隱居之地,雖然當年慘遭無壽閣踏平,但位置並未透露。絕不是人人皆知的地方,若無人帶路,怎會被一個兩個輕易找到?
秋海棠刻意不提萬川堂堂主,故弄玄虛道:“喬長老若是肯把教他們也教與我,我便告訴你。”
他們的對話她也稍微聽進去了一些內容,比如秘藥。
既是能對付無壽閣蠱毒的秘藥,自然也能解鴦兒的毒。若使用得當,或許將來還能成為掌控無壽閣的武器。
阮欞久:“這位霓裳樓樓主,你想得可真美啊。”
一出場就來的搶東西,還把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了?
聞言,秋海棠才遲遲轉眸掃過阮欞久,以及被他護在身後的唐少棠,此番似曾相識的景象,讓她心頭微微一動,臨時改了主意。
“阮閣主何必出言與我難堪呢?我送你的禮物,你不是歡喜得很麽?”
既然秘藥不肯給,不如把少棠還我。
阮欞久眉頭緊蹙,冷聲道:“將屬於自己的交托於人,那才叫送,本就不屬於你的,何來相送之說?”
你把唐少棠當什麽?送?
我呸!
秋海棠不以為然,說道:“哦?那阮閣主問問少棠,他是願意留在你身邊,還是回到我身邊。”
阮欞久信誓旦旦道:“廢話,當然是——”
秋海棠:“少棠,你難道還想拖累阮閣主嗎?”
唐少棠:“?!”
秋海棠:“品劍大會死傷無數,各門各派白白死了弟子定會追究。他們弟子的屍體早就被血池泡得不成人形,辨不出傷痕了。在場能辨出傷痕的,隻有為你所殺的萬川堂中人。”
唐少棠一點就通,他緩緩眼睛眨了眨,在心裏咀嚼對方的惡意,最終隻淡淡道:“霓裳樓樓主,是要指認我為殺人凶手?”
秋海棠不置可否,說:“你若跟我回去,殺人的便是萬川堂堂主,若執迷不悟,就休怪娘無情了。”
蓑衣翁與無壽閣聯手殺入霓裳樓,導致樓中死傷過半。她接手以來臨時召集人馬,雖召回了不少分布在江湖樓眾,但其中武藝堪得一用的,如今卻因喬韞石變卦而死在十文手中。
這個時候,霓裳樓亟需重新迎回唐少棠。他既是一把利劍,也能成為牽製阮欞久,乃至蓑衣翁的棋子。
阮欞久往前一步,說道:“殺人的是我無壽閣的周長老。我無壽閣行事,不需要向江湖人交代,也不需要向霓裳樓交代。”
秋海棠:“阮閣主說的是,隻是……若世人以為此事乃是無壽閣與萬川堂聯手所為,且兩位當主出雙入對結盟甚是穩固,又會如何呢?”
隻是無壽閣一人所為,那死了一個周長老,或許就能以血還血暫且了結恩怨。但若是萬川堂堂主與無壽閣閣主親密聯手,後患無窮,整個江湖都不會等閑視之。
阮欞久被“出雙入對”四個字激得一身雞皮疙瘩,他拍了拍臂膀,努力把這個毫不相幹的形容從腦海裏抹去。
出雙入對,他與萬川堂堂主?
秋海棠瘋了嗎?
阮欞久沒能立刻讀懂的惡意,唐少棠卻瞬間領會了。他與秋海棠以師徒相稱多年,哪怕曾經天真錯信懵懵懂懂,他亦比常人更了解對方的行事方式。
唐少棠神色並無起伏,依舊是平平淡淡道:“你要告訴世人,我是萬川堂堂主?”
萬川堂堂主以模仿他人出名,世人隻知他的麵目與所模仿之人不像,卻因受害者及其親友皆慘遭屠滅,而無人知曉他的麵目究竟如何。
同樣,唐少棠初入江湖,他是誰,長得如何模樣,知道的人不多。能言之鑿鑿確認他身份的,是與他出身相同的霓裳樓。
如果霓裳樓樓主指著他說:你不是唐少棠,而是萬川堂堂主假扮。
那他,如何自證?
況且,近日萬川堂中人出沒之地也皆有他的身影……
秋海棠火上添油話雖是向著阮欞久說的,卻是說給唐少棠聽的。
“阮閣主,不如把犬子交還與我。還是說……你要為犬子一人,承受整個江湖之怒?”
阮欞久在日光下微微眯著眼睛,他壓著怒火,看似心平氣和地將秋海棠與唐少棠的對話一一聽著。
越聽,越是怒不可遏。
終於,他掀起眼皮,不再收斂眸光中的殺意與森寒,不屑道:“他都不怕跟閻王搶人了,我難道還忌憚你們這些大活人?”
“喬韞石,動手。”
機關開啟,環繞整個神農闕的水道溝渠驀地變了顏色,瀲灩水光裏,竄出吞天火牆。
阮欞久:“恕不奉陪。這人,我是劫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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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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