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自船體穿流而過。碧青提著燈侍立在秋海棠身側,親眼目睹她團了手中畫,輕飄飄地揚手拋向黑沉沉的夜江。

薄薄的紙片怎經得起水流侵蝕,頃刻便洇濕透了,隨著層層漣漪泛起,勾描著故人麵容的畫卷連同墨水暈染出的一圈圈波紋,一同沒入無垠的水色。

秋海棠:“喚玉湘來見我。”

須臾,一位衣衫襤褸的紫衣女子便在碧青的攙扶下來到秋海棠麵前。她眼中的餘悸未散,神色黯然地俯首行禮。

“玉湘見過樓主。”

秋海棠褪去自己搭在肩頭的絲緞雲肩,輕柔地披在玉湘哆嗦的雙肩上,柔聲細語道:“追你的人我都殺幹淨了,你為之說情的男子也替你藏妥當了。”她略略傾身,柳眉微蹙著凝視對方,眼底似有疼惜之意:“與我說說罷,你怎地把自己弄成了這樣?”

聞言,玉湘鼻子一酸,幾乎是半跪在秋海棠麵前,抹淚向她傾訴多年的不易。

五年前,她奉樓主命調查無壽閣背後的金錢往來。經多方打探後來到此地,憑著自己一手擲色子的絕活在賭坊混出了些名頭,成了明樂櫃坊有名的一枝紅。借身份之便,她與三教九流皆有往來,從他們口中探得不少消息。

一年後,一個自稱何長旭的賭徒看上了她,每日都來糾纏。她本不屑理會,卻在何長旭一次偶然醉酒中得知了何季永表麵交好實則暗中對付的人最近不尋常的死法。順著線索,她將何季永與無壽閣聯係到了一起,此後更是旁敲側擊試圖從何長旭口中獲取消息。

又一年,無壽閣換了閣主,從此,何季永與無壽閣之間千絲萬縷的聯係似乎一夜間徹底斷了,再無半點線索可循。無奈樓主給她的期限將至,無計可施之下,她冒險潛入何府一探究竟。

奈何力不能及,她負傷而走,走投無路之,遇上了趙佑運。

趙佑運與何長旭素有往來,早就知道她的存在,非但救了她,還主動提議合作,與她共同對付何季永。天降神兵的好事,她原是不信的。但趙佑運最終還是說服了她。

秋海棠見她麵露難色踟躕不語,便主動揭破:“他如何取得了你的信任?可是與你分享了他的秘密?”

玉湘:“!”

秋海棠:“他知道了你的秘密,也主動交換了他的秘密,如此,你們互有把柄,都上了同一條船了,自然生出了合作的可能。”

玉湘:“樓主明鑒。”

趙佑運為取得她的信任,不惜將自己與何長旭互換身份的秘密和盤托出。而他所提議的合作,是製造機會讓她接近何季永。隻要她能順利嫁進何府,日後成為何季永的枕邊人,最為隱秘的情報自是手到擒來。

於是,走投無路的玉湘按趙佑運的謀劃,順利引起了何季永的注意,最終成了他的枕邊人,也成為了他妻妾中最愛著紫衣的女子。

秋海棠幽幽歎道:“你少時便聰慧過人,即便討不得何季永的歡心,至多受些冷落,總不至於落得遭人斬盡殺絕的地步。想來,可是你操之過急,露出了馬腳?”

玉湘怔然點頭,死心塌地地又拜了一拜秋海棠。

在她眼裏,這位霓裳樓的主人是位完美無缺的神女,輕易便能洞悉一切,看穿她的心思,行動。

玉湘:“是屬下愚蠢,下毒被他發現,才……”

非但害死了與她同為人婦的綠衣女子,自己也隻能落荒而逃。

若不是何季永根本沒料到她會武功,恐怕難逃一死。

秋海棠搖了搖頭,歎道:“怎麽能怪你呢,你一心為我霓裳樓著想,雖是莽撞了些,卻是忠心可嘉。”

秋海棠伸手扶著玉湘顫栗的肩膀,低聲道:“隻是這落花意……”

玉湘:“!!!”

她大驚失色,未料秋海棠竟然猜到她所用的毒就是落花意,是樓主曾嚴令私自配製的落花意。

秋海棠將玉湘眼中的驚恐之色盡收眼底,欣賞了片刻,方才緩緩道:“你有一雙巧手,且尤擅岐黃之術,當年秋嬋覓得幾位煉香製藥的能人,結合《香問》改製出落花意,你雖隻是從旁協助,仍有不小的功勞。”

秋嬋年年從無壽閣交換的來的落花意,並非一味毒,而是一種毒與香混合。

無壽閣閣主以秘方煉製的蠱毒雖必不可少,卻無長久之效。唯有以獨特的草藥作為藥引,將毒一點點引出,封存在熏香之中,方才有了落花意的芬芳襲人,其效久久不散。

玉湘參與了這個煉製過程,順理成章地得以接觸從無壽閣交換得來的蠱毒。也因此有了機會將之偷偷帶出霓裳樓。

“屬下不該私藏秘藥,屬下知錯,請樓主恕罪!”

在蠱惑人心的力量麵前,又有多少人能抵擋**?

玉湘當年並不清楚落花意效用幾何,隻是心裏存著一絲僥幸偷偷藏了些許。領命離開霓裳樓時,便將這些蠱毒隨身攜帶。

後與趙佑運合作,為達成共同的目的便交出了落花意的配方。由趙佑運尋人煉製,隔月便以祭拜祈福之名走訪一間無名的寺廟,向廟中僧人取落花意,目的在逐漸掌控何季永他們所用。隻可惜未能成事,就已經敗露……

“你求我救下的那名男子,便是你交托了落花意配方之人?”

玉湘忽覺肩上一凜,頭也不敢抬地連連請罪:“是屬下擅作主張違反樓主規矩,他……他並不知情。屬下願受全部責罰!求樓主饒他一命,他對何季永了如指掌,與無壽閣的長老也有往來,隻要樓主肯饒他性命,他定能助樓主除去無壽閣這個心頭大患。”

“哎……”

一聲輕歎落在玉湘肩頭,縹緲而悠遠。

“你替他說盡了情,卻不懂得替自己謀後路,這又是何苦呢?”

了解何季永的人是他,與無壽閣長老有往來的人也是他,與她自己毫無幹係。

那麽有利用價值,能活命的人,也就隻能是他一人了。

玉湘:“……”

是啊,何苦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變得軟弱多情。

許是獨自走過了太多無人相伴的夜晚,許是某一日互相傾訴後生出同病相憐的相惜之情。

許是……倦了漂泊無依命如紙薄的人生,才會想去相信對方承諾中那份堅實的倚靠,那場無虞的美夢。

秋海棠慢悠悠直起身,注視著江水中倒映的明月良久,直到客船將將靠岸時,方才把未完的話問完。

“你身在何府,行動必然處處受限,是誰替你們煉製的落花意?”

玉湘一五一十地回話:“回樓主,城南偏僻處有一座無名寺廟,每隔數月我都會以祈福之名,與廟裏的老僧會麵,從他手中取得煉製好的落花意。”

秋海棠微微頷首,吩咐道:“去吧,殺了他,親手了卻這樁罪過。如此,功過相抵,我便既往不咎。”

玉湘眸子一亮,從絕望中窺出希望,幹脆利落道:“遵命!”

秋海棠憑欄望著那道飄忽遠去的影,對著身後的碧青說道:

“你也跟去。替他們收屍。”

碧青:“他……們?”

秋海棠望向融入夜色的倩影,抬手遙遙一指,輕描淡寫道:“嗯。她,和她奉命殺的人。”

碧青一愣,內心的波瀾隻翻湧了一瞬,瞬息間歸於平靜。

她隻在心中歎息:傻姑娘,私藏蠱毒,擅自外傳,任務失敗,哪一條不是死。

何必巴巴的回來送死。霓裳樓的主人,無論看著多麽溫婉親切,終究是立於白骨之上的魔頭,怎配有一副溫柔良善的心腸。

“屬下遵命。”

……

碧青暗中跟隨玉湘,行過無人的長街,隨之默默潛入無名寺廟。玉湘的功夫不如她,加之有傷在身,耳目模糊,始終未察覺她在後尾隨。

廟院內漆黑一片,院落的主人已經睡下。玉湘抹黑潛入主持屋內,反手抽出一柄寒光凜冽的匕首,狠狠紮向床頭。

“?”

鋒利的刀刃刺破棉被,卻沒能如意料般沒入血肉,反而碰了壁,撞上空****的床板。

沒人?

“何家三娘子,老衲是何時得罪了你,犯得上深夜造訪,還如此不留情麵?”

言語裏沒有絲毫出家人的清淨,反帶著幾分老不知羞的輕挑,哪裏還有半分出家人的影子。

“?!”

玉湘偷襲未果立刻再出一擊,卻仍是撲了個空。

這回便絕不可能是僥幸了。

“你個跛腳的老和尚竟會武功,你究竟是什麽人?”

老和尚笑道:“阿彌陀佛,老衲是什麽人,你的佑郎沒有告訴你嗎?”

玉湘:“……”

佑郎對我有所隱瞞?

老和尚:“你不知道我會武功,看來不是趙佑運派你來殺我,難不成是何季永?”

未等玉湘回答,他已經自顧自搖了搖頭,道:“何季永老奸巨猾,殺人放火都不會安排與自己有所牽連的人,想來也不會蠢到派自己的三娘子親自上陣……”他眯著渾濁的老眼,忽然靈光一閃,揚聲笑問:“是你的主子來了?”

“快,快讓她來見我!”

玉湘:“無禮之徒!”

長緞繞梁而下,成左右兩股絞向老僧的脖頸。

老和尚扯斷手中珠串,將一顆顆菩提子拍向對方,厲聲喝道:“霓裳樓的小妮子,也想殺老衲?”

“!”

念珠裹挾著強勁的內力,擊中玉湘周身大穴,她當即跪倒在地,鮮血濕了衣襟。

咳血未止,玉湘問:“你是……何時知道我的來曆?”

她在何府暴露身份不過是今日之事,在此之前,無人知道她的來曆,除了……除了……

“何時?自然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老僧陰惻惻地笑道:“三娘子是不是還想問老衲從何處得知?當然,是你的佑郎了。”

“鬼話連篇!”

“鬼話?他可是我的好徒兒,孝順得很。不像之前那些個狼心狗肺的。”

念及往事,老僧忽然變了臉色,暴怒著朝重傷的玉湘踢出一腳。玉湘遭掀翻在地,整個人摔過門檻,跌進院中。

見勢不妙,玉湘咬牙直起身,奮力往外後撤,將老僧引出寺院。

-----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11-14 20:29:52~2021-11-20 21:52: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悠然死屍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