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欞久踱著步子靠近十文,俯身問:“想玩?”
十文放下碗筷,仰頭看看阮欞久,點了點頭。
阮欞久兩手一攤,道:“那就打吧。”
話音剛落,阮欞久驀地出手,抓著十文的肩頭將人一並帶出了屋,隻一個起落的功夫,兩人已然重重落在院中,平地而起的冷風攜著摧枯拉朽之勢掃開二人落腳處的積雪,雪下冬眠的枯草剛一見天日,就被強風壓彎了腰,頹然地貼著地麵,抬不起頭來。
兩人仿佛化作了兩抹鬼影,在空****的院落裏時隱時現。
楚告天:“?”
林儒安:“?”
江雲雀:“?”
北望派的眾人怔在原地,連“遊戲”的提議者,一向能說會道的江雲雀也驚得啞口無言。唯有張世歌見怪不怪地歎了口氣,攏了攏被冷風吹開的領口,退後幾步觀戰。
張世歌淡定地叮囑:“師兄師妹,我們站遠些,別妨礙了人家。”
想那老閣主在世時,嗜血成性,是想殺人便殺想殺誰就殺誰,誰都不敢攔,誰都攔不住。
他這個老閣主的親生兒子有幸未遺傳到分毫,十文卻不知怎的,許是蠱蟲所致,似乎多多少少繼承了那股壞脾氣,想“玩”的時候,同樣是非玩不可。
大多時候,阮閣主一句話的命令,足以讓十文安靜下來,憋著玩心悶悶不樂上好幾天。但偶爾,阮閣主會本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玩是孩子的天性”的育兒之道,放任十文“玩耍”。
若有無壽閣的敵人來犯,便是十文肆意玩耍的大好時機,若是無可殺的對手,就得阮閣主親自作陪了。
在親眼瞧見阮欞久與十文交手之前,張世歌曾感歎閣主陪玩的良苦用心。
然而,眼見為實,當他真正見識了二人誰都不留情打鬥場麵後,他才發現自己想多了。
他甚至覺得,二人可能早就想暴揍對方一頓了。
這或許就是父兄與小輩之間矛盾的關係吧。
嚴厲暴躁的父兄與不服管教的調皮小兒,揍歸揍,不妨礙他們仍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但張世歌見怪不怪,北望派的其他人卻是第一次大開眼界。
江雲雀往大師兄身旁縮了縮,輕聲道:“大師兄你說得對,比武不妥,不妥。不玩了。”
按他們這樣比武?她有幾條命都不夠輸啊。
林儒安悄悄靠近張世歌,問:“世歌,你帶來的客人,究竟是什麽來曆你清楚嗎?”
林儒安比張世歌入門的早,本來是該喊一聲師弟的。可自從張世歌破例從師弟升成了師兄,輩分亂了,喊什麽的都有,他便也不好喊他師弟了。但若真要他學著小師妹一道師兄師兄的喊,他又覺著十分別扭,於是便時常以名字相稱。
張世歌:“這個嘛,大有來曆,哈哈……”
張世歌幹笑著望向唐少棠,現場唯一有實力介入二人打鬥的人。
唐少棠卻似乎沒有注意到他求救的眼神,仍是心不在焉地望向房簷未融的積雪,思緒不知落在何處。
唐少棠:“……”
嬋姨曾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教他明白一個淺顯易懂的道理,那就是——一切來自周遭的善意都是有條件的。唯有相應的價值,才能換取相應的對待。
而他天生愚鈍,除使劍殺人以外一無所長,並沒有其餘的價值。這樣的他,除了當一個聽話的傀儡,除了留在霓裳樓,再無處容身。
而他在霓裳樓的經曆,也始終在印證嬋姨的教誨。
所有的質疑,頂撞,違逆,反抗,都會伴隨相應的懲罰。
故而久而久之,他隻會循規蹈矩地遵從著他人的指示,時刻窺視對方的臉色。生怕說錯,做錯,就會失去僅剩的價值,失去僅有的“家人”,與唯一的立足之所。
在霓裳樓的時候如此,離開了霓裳樓亦是如此。
唐少棠迎風踏進院落,離交戰中的二人近了些,青絲隨風而亂迷離了視線,但他的眸光卻始終堅定地追隨著其中一人。
“……”
在察覺自己的心事後,他延續了一貫的小心翼翼,暗自維護著一段沒有結果的向往。若非對方實則早有預謀別有用心,也不會有後來的兵刃相向,言語交鋒。
變故來得迅猛又殘忍,他方寸大亂下失了冷靜,即使到了現在,分明已經知道霓裳樓非他所屬,非他歸處,遭遇欺瞞與背叛後攪得支離破碎的心境依舊無法完全平複。
所以他不再順著阮欞久的意思行事,他會越界越矩地出手幹預,會帶著挑釁的語氣無禮地回話,會做出令人困擾的決定。
仿佛有意無意間向對方宣戰:我讓你為難了,你要如何?
曾經他也讓嬋姨,讓霓裳樓為難過。
換來的是無盡的懲罰,與愈加濃鬱的落花意之香。
阮欞久,又待如何?
“你當真也想玩?”
阮欞久與十文在院子裏不分勝負地追打了好一會兒,方才捏著發酸的肩膀不聲不響繞回了唐少棠身邊,他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偏頭問,“還是想借機打我?”
唐少棠一怔,低頭淺笑。
他令對方困擾了,雖然困擾,卻也隻停留在困擾。
沒有責備,沒有懲罰,甚至沒有試圖糾正他的“錯”。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摻雜絲毫的嫌惡與慍怒,隻有困惑與為難。
就想現在一樣。
他幾乎是含笑回答:“當真。”
阮欞久:“……”
他笑了?為什麽?
怪好看的,再笑一個?
阮欞久曲指撓了撓臉,支支吾吾道:“那……也不是不行。”
唐少棠:“……”
這個人不會推開他,懲罰他。
他會問他的想法,會因此做出讓步與妥協。
唐少棠的目光越過苦思冥想著的阮欞久,落在他先前注意到的一方掛雪的屋簷上。
一捧搖搖欲墜的白雪,終於翩翩落地。
自己懸而無著的心,也仿佛落到了實處。
他早該想明白的。
阿九與他立場相左,卻處處手下留情。
口中說著利用,卻從未將他視做殺人的利器。
他們之間隔著的,從來都是霓裳樓與無壽閣的立場,與心意無關。
他收回目光,細細打量眼前人。
然後,他終於欣喜地發現,曾經朗月疏影下那一縷照進棺槨的柔光,原來也會為他停留,為他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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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雙箭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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