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佑運看來,阮欞久這人必是仗著過人的天資從小享盡偏愛,無法無天慣了,所以才養出了這般任性跋扈的性格,否則怎會好話哄不了,言語挑釁撼動不得,連客客氣氣的場麵話也不情願配合。
趙佑運見勢頭不對,繼續對話下去不見得能有轉圜餘地,當機立斷破窗而出,留下一眾死士替他善後。他向來極識時務,今日偶然撞上了阮欞久他自認倒黴,不得已之下臨機應變把計劃提前替人拖延了不少時間,此刻言語爭鋒相對已經惹怒了阮欞久,再不走賠上性命就不值當了。
阮欞久冷哼一聲,心說想從我眼皮底下逃走?
他腳步一轉,二人間的距離瞬間縮進,他抬手就要抓向對方脖頸——
“?”
他腳下突然一個趔趄,身體向一側偏離了一寸,手上抓了個空。
他先是覺得四肢冰涼,隨即便是一股切肌刮骨之痛從指尖匯入心脈。眼前的光景在他瞳孔裏熄滅了一瞬,複又亮起。阮欞久額上滲出層層冷汗,他忍著心口絞痛低聲罵了一聲。
說好的閉關調息……給忘了。
這都第幾天了?
……
城東,何府廳堂,何季永的妻妾們正圍爐而坐靜候何府的主人入席,桌上是陳列有序的山珍海味,佳肴美酒,中間一尊分格鼎裏業已早早盛放好了各色湯羹,沸水翻滾冒泡,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引人垂涎。
一隻胖乎乎的小手突然伸了出來,向著桌上的糖醋魚抓了過去。一旁的乳母眼疾手快地將他攔住,好聲好氣地規勸道:“哎喲少爺這可不能亂抓,等老爺來了才能吃。”
小少爺一噘嘴,鬧了起來:“我現在就要吃!我還要娘親喂我吃!娘親她人呢!我不要你,我要娘親抱!”
乳娘麵露難色,委婉道:“三夫人今日病了,少爺您——”
“我不管!我就要娘親喂!”
小少爺不過總角之年,平日嬌寵慣了,一有不順心便哇哇大哭。
領座的綠衣女子聞言抽了抽鼻子,眼圈卻紅了。她是何府的嫡女,大夫人的女兒,與母親喜好相似,愛穿綠色衣裙。今日不知怎的,大夫人與三夫人外出歸來後就病重,大夫看了也說不清個病因,除了歎氣便是直搖頭。
貌美的二夫人賞玩著自己新染的指甲,幽幽歎了口氣,道:“姐姐與三妹這是怎麽了,早上去廟裏給老爺祈福的時候人還好端端的,怎麽一回來就雙雙病下了,可別是中了邪,怪不吉利的。”
入府時日尚淺,年紀最輕的八夫人心直口快地接話:“老爺最近待三姐可好了,知道三姐愛著紺紫色的衣裙,這幾個月跟布坊訂的都是這顏色的布料。二姐姐,你說老爺他今日遲遲不來,可是去看望三姐了?”
二夫人嗤笑一聲,說:“你沒聽老爺吩咐說,今夜誰都不準靠近別院。老爺他啊,怕是去看新來的九妹妹了。”
此言一出,驟然冷場,許久無人接話,唯有桌上那尊分格鼎依舊汩汩地冒著熱氣。
……
何府別院,何季永躲在喬長老身後,眼睜睜地看著他或是重金覓得或是遊說而來的高手們已經烏壓壓倒下了一片又一片,潰不成軍。
而十文則頂著一副人畜無害的娃娃臉,正一步步逼近自己的所在。
“你?”十文一見喬長老就皺起了眉頭,指著對方的臉為難道:“唔,你在名單上,閣主說不能殺。”
十文甩了甩手上血漬,說:“掃興。”
“我不和你們玩了。”
十文踹開腳下的黑衣人轉身就走,臨走眼角瞥見所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巧蝶,他摸了摸自己沒吃飽的肚子,伸手就把人往肩膀上一抗,一並帶了出去。
行出一裏地,他就被巧蝶斷斷續續的哭聲吵煩了,這才停了步子,把人從肩頭放了下來。
巧蝶終於回到踏實的地麵,腿腳一軟癱倒在地。她尚未從驚慌中緩過神,就聽十文批評道:“餅做的不好吃,你要給我重做。”
巧蝶:“……”
她眨了眨眼,愣了一會兒神,哇一聲哭了出來。
十文:“?”
巧蝶抽泣著,流淚不止:“對,對不對,我,我……罪該萬死。”
她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麵,此刻心神未定,驚懼交加,忍不住把戲文裏給王侯將相道歉磕頭的戲碼在腦海裏過了一遍,語無倫次地就要給十文磕頭。
她雖知自己命如草芥注定身不由己,卻萬萬沒行到,最後竟然是因為餅做得難吃丟了性命。
十文:“……不做餅就不做餅,我找別人做去。”
他被巧蝶哭得莫名其妙,索性將人丟在路邊,自己一溜煙跑了。
巧蝶哭了半晌,待到夜幕降臨方才堪堪稍許平複了心情,隻茫然地坐在逐漸轉涼的地麵思考著自己不知何去何從的命運。
十文將她丟下的地兒是主路旁一條僻靜的小道,橫貫著東西兩頭,路旁是殘垣斷瓦和修葺中的工地,因行路不便,高處還時不時落下墜物,白日裏也隻有木匠、泥瓦匠在這道上來回搬運做工。等到天一黑他們都收了工,這地兒便靜悄悄的鬼影都見不著。
若是尋常路人,決計不會選這條泥濘肮髒又危險的小路通行,但對於試圖避人耳目往來東西兩側的人,這卻是一條再合適不過捷徑。
“?”
有人?
巧蝶聽見匆匆的腳步聲不斷靠近,果真看見一人急急地奔向自己。路不寬,對方一把退開礙事的巧蝶繼續趕路,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尖叫,接著是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喚。
“旭哥哥?”
“!”
趙佑運猛然刹住腳步,僵在原地,遲遲並未回頭。
巧蝶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盯著趙佑運的背影,小聲試探:“旭哥哥,是你嗎?”
趙佑運深吸一口氣,勾起唇角擠出一個溫和親切的笑容,緩緩轉過身。鋒利的視線落在巧蝶淚眼婆娑的麵容上。他怔了片刻,他終於認出了對方。
他沒有說話,而是笑著走向她,彎下腰一手做出攙扶的手勢,一手伸向身後——
一聲錚然脆響,趙佑運虎口震顫,他斬向巧蝶的匕首被一柄劍鞘輕鬆截下。他連退三步,怒目瞪視著橫空而至,攔在巧蝶身前的人影。他立刻認出了此人,正是前些日在驛站被無壽閣閣主掐過脖子的那人。
巧蝶欣喜道:“恩公!”
是那個替他端餅的恩公!
唐少棠:“……”
自他從楊沐廷口中驗證了落花意的用途與效果,得知老和尚與張世歌所言非虛,他便沒有再開過口,隻獨自在暮色中佇立了許久,直到夜色降臨,張世歌主動上前與他搭話,提議他走動走動散散心,他方才心不在焉地點了頭,隨他離了藥鋪。
由於心神不寧,他不知不覺用了十分的功力,把散步變成了飛掠,也把張世歌遠遠的甩在了後頭。由於城西是何府,他便往城東走,於是便恰巧目擊了向西逃竄的趙佑運途中意欲殺人的舉動。
出手前,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救的是誰,攔的又是誰。這會兒聽巧蝶一聲喊,方才注意到這兩人竟都有過一麵之緣。
他沒有理趙佑運,而是自然而然地先提問巧蝶:“你怎會在此?”
你不是何府請來替那人做飯的姑娘嗎?
未等巧蝶回答,她就瞪大眼睛看著一道幽幽鬼影從遠處飄飄搖搖而來,嚇得說不出話來。
隻見那鬼影陰惻惻地說:“你以為你能逃出我的……掌……心……”
那聲音從最初的邪魅狠厲不知不覺就變了味,收尾時竟顯出幾分呆滯。
聲音的主人視野仍有些模糊,直到收聲時方才看清了前方聚了何人,愕然地愣了一會,沒有動。
唐少棠回頭,與之四目相對。
唐少棠:“……”
阮欞久:“……”
趙佑運趁唐少棠被阮欞久轉移了注意力,抓住這千載難逢的破綻拔腿就跑,反手將匕首投向背對著自己的唐少棠。
阮欞久:“!”
一陣清風拂麵,匕首被一記手刀打落在地,阮欞久的身影已然近在咫尺,一縷隨風揚起的發絲不經意間輕輕撩過唐少棠的側臉。
唐少棠心頭一跳瞳孔驟縮,卻沒有扭頭看他,隻壓低了聲音淡淡問:“……不追?”
阮欞久:“……”
匕首落地的沉悶聲響過後,周遭萬籟無聲,唐少棠的聲音自他耳畔響起,他眼底晃過一瞬錯愕。
唐少棠的語調與前幾日的不同,不是壓抑了怨恨的疏離冷漠,而是平和輕緩的,一如……曾幾何時與阿九對話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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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見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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