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青以為,問話可以有很多手段,恩威並重軟硬皆施,敬酒不吃便上罰酒。隻可惜,諸多手段,此時卻都不適用。

她環顧四周,三雙好奇的大眼睛就這麽肆無忌憚地落在他與楊沐廷二人身上。而這三雙眼睛的主人,絲毫沒有識趣避嫌的意思。

碧青理了理垂至耳際的青絲,問:“好看麽?”

楚告天苦笑著搖了搖頭,彬彬有禮地解釋道:“二位之間若是有什麽誤會,不妨攤開來說個明白,若不嫌棄,我們也願意幫忙評個理。”

聞言,碧青與楊沐廷同時投來古怪的眼神。

眼神裏是一致的嫌棄,非常之嫌棄。

江雲雀:“?”

攤開來說個明白,幫忙評理?

大師兄這是什麽眼力勁兒?

讓人眾目睽睽之下開誠撲公地跟外人說心事?

大師兄一向聰明穩重識大體,怎麽突然變得跟二師兄一樣傻了。

傻難道還會傳染?

如此想著,江雲雀瞥瞜瞥一眼身旁的張世歌,歎了口氣。

張世歌:“?”

小師妹突然看我作甚?

為什麽眼神裏似有鄙夷之色?

我沒說話啊?

碧青沉默了片刻,見北望派這幾個弟子遲遲不肯走,似乎是鐵了心要留下看戲,無奈之下,她索性伸手揪楊沐廷的衣襟,打算提著人離開。

碧青:“我與楊大哥有話要說,就不陪各位吃飯了。”

既然在別人的地盤不方便問話,換個地兒不就行了?

她不信她今日問不出個究竟來。

碧青伸出去的手堪堪擦過對方的衣襟,眼前的楊沐廷竟然毫無征兆地往後平移了一丈,她撲了個空,傾身向前再度探手轉而抓向對方的胳膊,卻見一寸劍柄從楊沐廷腰側而出,準確無誤地擊中她的掌心,將她向後逼退了三步。

一道熟悉的人影驀地闖入所有人的視線,掰著楊沐廷的肩膀將他撥至身後,孤傲地站在碧青的對立麵。

他問:“師父煉藥製香的地方,你也去過,對嗎?”

嬋姨有一間煉藥製香的密室,除了她本人,隻有她信得過的婢女方得入內。這是一處連唐少棠都不被允許踏足的禁地。

聽說裏麵似乎還住著幾位神秘的藥師,從未踏出過密室,?無人見過真容。故而,他們日常的起居飲食都是由嬋姨的婢女一並照顧著。

碧青:“!”

她臉色微變,抿唇不語。

唐少棠麵容冷峻地觀察她片刻,淡淡道:“所以你知道,落花意是什麽。”

碧青:“……”

他是從哪裏聽說的?

阮欞久?

不對,他們相處這麽久,阮欞久都沒有拿落花意說過事,多半是顧及唐少棠的感受,不打算以此來挑撥唐少棠與嬋姨的關係。

那唐少棠是如何得知落花意的?

告訴他的人又是出於什麽目的?

難道是霓裳樓的敵人?

碧青仍在思量,唐少棠卻已經從她的沉默裏讀出了肯定的答案。他搖了搖頭,喃喃道:“你們都知道。”

都知道,然後選擇用在我身上。

唐少棠:“……”

嬋姨的一次次訓斥與教誨,他都記得。

記得自己犯的每一次錯,記得自己天生的愚鈍不堪。

她與他提起他父母時,他甚至毫不猶豫地將她的影子與自己對母親想象重疊在了一起。在他心裏,嬋姨與霓裳樓的樓主不同,與霓裳樓的任何人都不同。即便嚴厲苛責,即便喜怒無常,她也仍是他心目中最尊敬的師父與母親。

她說,她是為了他好。

她還說,霓裳樓是他唯一的歸處。

她說的話,他至今深信不疑。

可落花意,難道就是對他的好嗎?

一個不苟言笑,不辨是非,隻會依命行事的唐少棠,就是她期待的結果?

他竭盡所能地去回憶,去分辨回憶中的嬋姨所說的話,有幾句是真,有幾句是假。有多少是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感,又有多少是刻意為之的引導。

他毫不意外的發現,自己根本辨不清其中的真假。

是嬋姨手段太過高明?

還是自己長年累月在落花意浸染下的結果?

逐漸無法去思考,逐漸隻會無條件地相信眼前人。

“嗬。”

唐少棠頹然輕笑。

如果落花意的藥效是真,那他以為的家與家人,豈不是自始至終都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唐少棠對楊沐廷說:“我尋得一味香,需要楊大夫查驗。”

語畢,兩人的身影如流星飛電般一晃而逝,隻留下眾人麵麵相覷。

誰都攔不住。

碧青略一思索,並未跟隨,而是向著另一個方向急掠而去。

江雲雀看懵了,問:“大師兄,他們在說什麽呀?落花意是什麽東西?”她回頭望向楚告天,目光卻在看到張世歌的時候停住了。

張世歌臉色慘白,抱著雙臂微微戰栗,對“落花意”三個字格外抗拒,似乎聽到了什麽駭人聽聞的說法。

“二師兄,你怎麽了?”

張世歌:“……”

江雲雀麵露憂心之色,上前一步正要輕輕推他,卻被楚告天搖頭阻止。

“小師妹,給師弟一些時間,今日就別問了。”

江雲雀懂事地點了點頭,自告奮勇地提議道:“那我先去收拾碗筷,你們也別偷懶太久,快些來幫我知道不?”

楚告天笑著點頭應承,待江雲雀端著碗筷走出了屋,便遞了一杯酒給仍在發抖的張世歌。

張世歌顫顫巍巍地伸手接過酒,一飲而盡,隨即盯著手中的酒水杯苦笑道。

“大師兄,桌上這麽多酒,你怎麽如此小氣,隻給我倒了杯水?”

他想喝杯濁酒壓驚,哪知竟是一杯白水,實在失望。

楚告天:“你不是不能喝酒?”

張世歌一愣,反問:“你怎麽知道我不能喝酒?”

北望派窮得很,鮮少有機會買酒。自釀的酒雖然香,但數量有限。眾多師兄弟分了之後,每人也隻能分到一小口。張世歌每回都把自己份兒留給連青山,說是要孝敬給師父。

從未有人因此起過疑心,懷疑他不能喝酒。

楚告天說:“你說的‘我們’中的那個人,不就是不能喝酒嗎?”

楊沐廷與北望派相處的這些天,雖未曾明說過病人的情況,卻時不時忍不住會嘮叨上幾句諸如“不能喝酒還喝酒,簡直嫌命長,又不聽醫囑不受治療,本大夫怎麽會遇到這種病人氣死我了”。

楊沐廷不用指名道姓的說是誰,楚告天也能從楊沐廷刻意問診張世歌,以及張世歌當時的反應與態度來判斷,楊大夫嘴上說的人,多半是前日在竹林遇上的人。也是張世歌口中的“我們。”

張世歌顧左右而言他:“這麽說,大師兄方才和楊大夫中意的那位姑娘說的胡話,是故意的嘍?”

楚告天並不否認:“你們不希望旁人知道病情,我順口打斷罷了。”

他故意不走偏要不識趣地說要在場旁聽,既能讓想回答的楊沐廷尷尬,又能讓想問話的碧青騎虎難下。算是當時他能想到的最可信的權宜之計了。

張世歌雙手抱著後腦勺,向後仰了仰,感歎道:“大師兄,你就不怕我對北望派不利?”

楚告天:“你會嗎?”

張世歌:“不好說。”

閣主的意思不容易揣測,他也不懂。

楚告天:“你不會。”

張世歌:“?”

楚告天:“你舍得惹小師妹生氣?”

張世歌愣了愣神,終於捂著肚子開懷大笑:“哈哈哈。”

他不舍得。

不舍得小師妹,不舍得大師兄,不舍得師父,不舍得北望派的所有人。

但他同樣不能背叛閣主。

他兒時懦弱,用沉默把人推了出去替自己擋了災禍。

後來再想彌補,已經物是人非。

現如今,他又怎麽能首鼠兩端,見那人獨自留在泥潭裏。

他想,要是有人能比他有本事有膽子,敢把閣主拽出來就好了。

然後,他腦海靈光一閃想起來一個人。

一個能讓阮欞久方寸大亂,舉棋不定的人。

他一拍腦門,對楚告天道:“大師兄!先幫我把人追回來!我再跟你坦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