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棠繞過寺廟的黃牆時,迎麵而來的是兩位風姿綽約的婦人,她們披著鶴氅深衣結伴而行,身後有丫鬟小廝緊緊跟隨,個個捧著鮮花水果,手挎盛滿瓷罐、紅紙的竹籃。瓷罐是琉璃白瓷罐,裏頭裝的是今早新接的晨露,而紅紙底下精心包裹著的,則是上好香燭。

乍一看,這是一支去廟裏上香,祈福還願的隊伍。

與之擦肩而過的瞬間,唐少棠隻覺一股熟悉的異香掠過鼻尖,空氣中縈繞不散的煙火味頓時失色。他腳步一滯,愕然駐足。

師父?

這股異香與嬋姨在屋內常點的熏香無異,他小時候但凡做錯事或是不守霓裳樓的規矩,嬋姨就會差人喊他去受訓罰跪,每每此時,屋裏點的都是這味香。

由於他隔三差五就會有機會聞見,久而久之便記住了。

隔三差五?

唐少棠忽然詫異地想起,自己小時候竟是時常頑皮叛逆,對霓裳樓的規矩似乎總有諸多異議與不服,否則也不至於頻繁受到嬋姨的訓斥與責罰。

但他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改變的呢?

變得不再質疑不再思考,對周遭一切無動於衷,隻聽命行事。

唐少棠:“……”

他身後,那支香客的隊伍已經漸漸走遠,然而兩位美豔婦人交頭接耳的聲音,卻依舊乘著肆意的香風飄進了他的耳朵。

“好妹妹,這就是你說的靈廟?這裏真有能挽回老爺的神丹妙藥?”婦人中年齡稍長的綠衣女子神色忐忑地四下張望,步子走得時急時緩,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我的好姐姐,你就信了妹妹我這一回吧。咱們一眾姐妹裏,姐姐待我最是親厚,如今老爺又娶了一房妾氏,雖是個身份卑賤的戲子,到底是年輕美貌,善使那些個狐媚把戲,若是把老爺迷得神魂顛倒,我們以後的日子如何能好過。但姐姐隻要求得了這味香,在老爺贈的銀蓮鵲尾香爐裏點上,可比市麵上那些沉香、龍涎香有用多了。”紫衣女子挽著綠衣女子的手,好言相勸柔聲安撫。

“當真如此神奇?會否有,有什麽不妥?”綠衣女子是大家閨秀的出身,大半輩子規規矩矩不爭也不搶,她嫁何季永於微寒之時,兩人新婚燕爾的最初幾年甚是恩愛。後來何季永借她娘家的人脈與勢力飛黃騰達之後,便忙於打理逐漸擴張的田地與商鋪,不著家的日子越來越多,兩人間的情義自不比當初。她為何永季孕有一女,也如她一般謹小慎微,不討何季永的喜歡,故而遲遲未有婚配。她如今聽了紫衣女子的話,放手一搏走這偏門邪道,與其說是為了挽回何季永的心,不如說是為了換得何季永些許在意,好趁機替女兒謀一門過得去的親事,有個著落。

“大師是得道高僧,他賜的東西怎會有不妥?”紫衣女子輕輕拍了拍綠衣女子的手背,解釋道:“妹妹求的這香薰,不是什麽邪乎玩意兒。點上了,也就能讓老爺多些耐心,不再胡思亂想別的,肯好好聽人說說話罷了。姐姐你不就是想讓老爺聽你說上幾句話麽?”

以前,老爺雖常誇她美,卻不愛與她處,更從不聽她說話。可自從點了這熏香,老爺就耐心多了,她說的話似乎也願意聽了。可見高僧就高僧,求來的香薰堪比神丹妙藥。

唐少棠:“……”

香薰?聽話?

兩樁不曾被聯係到一起的因果,頃刻之間仿佛被拴上了一捆繩索,將之牢牢綁在了一起。

嬋姨由於時常點香,周身常常纏繞揮之不散的香味。他是嬋姨的親徒,絕不會認錯這獨特的氣味。

原先,他隻道這異香與眾不同,以為是某種特別調製的秘香,尋常不易覓得,極有可能為嬋姨獨有。如今聽了這二人的交談,似乎是老天在無形中輕輕推了他一把,引他走向一個他從未設想過的方向。

然而真正推動他讓他無法釋懷的,不僅僅是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今日的隨口一說,更是多日之前,阮欞久所說的話。

阮欞久同樣認得這個味道。

與嬋姨在烏鵲橋交手時,阮欞久曾將這種香味稱為落花意,麵露厭惡之色,將之形容為惡臭。

唐少棠不解,霓裳樓中人愛用的香薰,為何會與無壽閣淵源頗深?

現如今,這種與霓裳樓和無壽閣皆有牽連的異香,又為何出現在普通人身上?

唐少棠遲疑了片刻,終究是選擇了轉身跟隨。

一行人到了廟門口,兩位夫人屏退左右,互相攙扶著踏進了廟門。

唐少棠沒有貿然闖入,而是藏身暗處靜靜候著。

飯桌上,他除了聽連青山說道北望派的往事,也聽楚告天提過暫居此處的緣由。

聽聞這座無名寺廟,曾經有過香火鼎盛的輝煌,其中有一代主持更是熱衷斥資動土築屋,往外擴建了好幾片地兒。然而,好景不長,輝煌過後終究逃不過沒落。廟門前絡繹不絕的香客,如同那嫋嫋的香火一般,漸漸就化作絲絲縷縷的青煙,散了,逐漸沒了影兒。盛時給後人留下的客房,如今隻空空落落的閑置著。

這座寺廟的上一位主持與北望派的連青山是故交,數十年常有往來,故而北望派的弟子走江湖時便習慣性地來此處落腳,且一待就是好幾個月,從不把自己當外人,反而主動幫忙植木修屋,儼然是把這裏當成半個江湖上的家。

幾年前,這位主持雲遊四方前把寺廟交給了弟子照看,情形便不同了。今日北望派故地重遊再訪此地,身份已經從故友,成了租客。

即便如此,連青山與北望派的弟子仍懷著對這片土地與故友的情感,相信這裏是個團圓過節的好地方。

唐少棠不曾體會過真正的團圓,其實並不懂得團圓的意義。他曾想過,如果他的父母尚在人世,那麽找見了他們,家人團聚,便是團圓。

但他同時又認為,霓裳樓才是養育了他這麽多年的家,師父才是陪伴他長大的人。

那麽他的團圓裏,應該還包括他的師父和霓裳樓。

再後來,他遇到了阿九,他的團圓裏又模模糊糊多出了一個人。

他曾想帶這個人看看生他養他的地方,看看他的家……

唐少棠眉頭緊蹙,搖頭強行斷了自己的思緒。

此時距離二位夫人走近寺廟大殿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大門開啟,兩人懷揣著一包黑布包裹的東西,神神秘秘地走了出來,急匆匆往外趕。唐少棠望了一眼她們匆匆離去的背影,沒有繼續跟隨,而是推開廟門徑直走入古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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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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